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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呀?這個不好說嗎?」瑞華的機銃又開始饗了:「那就不說了。好在今天有空襲,我們才曉得你病了,我真要感謝米國的飛機呢。我看看。」她蹲下身子,把手按在我額上的毛巾說:「哎呀,不行哪,毛巾都熱了。素月桑,快呀。你本來可以不參加教員夕會的,我也正打算跟校長先生說一說,沒想到你倒來了。竟把病人撇下不管。」

  她沒讓我說一句話,我只有以感激的眼光看她。這位老大姐,今天看來特別親切、熱誠。這就是病人可得到的好處了,但是,我所付出的代價卻也不小。

  這時,素月已把毛巾扭幹,折迭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我的額角上,一股涼意,從額角傳遍全身。我看看她,感激地縮了縮下巴。她的臉兒竟莫名其妙地紅了。

  「現在覺得怎樣?」瑞華先生又問。

  「謝謝各位,好得多了。」

  「白天都沒有人來看護你嗎?」

  「沒有。」

  「真糟……晚上你的夥伴們給你冰額角吧?」

  我輕搖了搖頭。

  「哎,那怎麼成呢?」

  「沒關係的。」我說。

  「沒關係?太有關係啦!啊,還沒問你是什麼病。」

  「馬拉利亞,惡性的。」

  「哎,這種病現在很多很多。怎麼辦呢?沒有人看護是不行的。素月桑,你怎麼辦?」

  「不,沒關係的,我慣了,就會好的。」我搶著答。

  「不行,我給你想辦法。我們可以輪流來給你冰額角,直到熱退為止。」

  「啊,那太不好意思了。」

  「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為一個兵隊桑服務,正是我們『銃後』(即後方)國民的義務啊。」

  「可是……」

  「喂,你們教下午班的,早上可要來呀。休息時間我也會來。素月桑也一樣吧。」

  瑞華先生幾乎是沒讓人家表示異議,就這樣決定了。這以後的兩三天,她們都依約輪流來服侍我。我真沒法形容受她們照料時的心情。當然那是感激的,可是決不只這些。我老是覺得像我這卑鄙渺小的人,不值得人家這麼關心。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索月來陪我的時候。這時,我的整個心都給一種難言的喜悅占住了。我甚至還在想入非非,以為如果我能這個樣子一直病下去,那該多好。

  在五六位女先生當中,素月總是最沉默的一位。除了問我「怎樣,頭還痛不,哪兒不舒服嗎?」這些平平常常的問話以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談。我跟別的女先生,特別是瑞華先生常常有說有笑——雖然是她主動的時候居多——過得蠻輕鬆,到了素月來時,反倒沒什麼話好講,也講不出。

  素月還為我造了一隻很漂亮的「馬司各特」,她似乎深信這種東西能避災消禍,要我四時都帶在身上。我當然答應了她,心裡卻不是為了它的這種效用,而有著別的意義在。在我的感受裡,它是她親手一針一針縫起來的東西。它在我看來,幾乎是有生命的小東西,而它的生命正是她所賦與的,我又怎能不珍視著,當做一種寶物來挾在身上呢?

  也許是她們的好意,使我的生命力旺盛起來的緣故吧?我很快地就好起來。第四天的早飯吃下去,居然沒有吐出來,上廁所也幾乎不必扶牆壁就能走動了。不過衛生兵來為我量體溫時,仍有三十九度多些,但這熱度比起兩三天前,可算很低很低了。

  為了這,我請求上午來陪我的女先生不必再為我麻煩了。

  下午,素月放學了以後又來看我。我也告訴她不必再來。自然,這在我是違心之言,我深盼她堅持著陪我下去。她知道了我的病很有起色後,馬上面露笑容,喜形於色。她說:「我等待這消息,等了好些天了。」

  「啊,為什麼?」

  「我明天要你到我家裡。」

  「有什麼事嗎?」

  「事情倒沒有,就算活動活動吧。走得到嗎?」

  「怕……不容易呀。」

  事實上,我倒不怕走不了那麼遠,而是害怕見她的家人。

  「我會扶你的。」

  「這個……」我暗暗驚異於她能若無其事地提出在我聽來是相當大膽的提議。

  「你不肯賞光?」

  「不啊。我想,要請准外出,恐怕不太容易。那個軍醫很凶的。」

  「是嗎?溜出去好了,反正誰也不會管。」

  「可是……」我還不敢馬上答應。

  「而且明天又是禮拜六,我下午有空,真是再湊巧沒有了。」

  為了裝得像男子漢些,我只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下午二時左右她就來了,要我馬上動身。一早起,我就在期盼著她。幸好我發現到腿部較昨天更有力些,不必再扶牆壁也可以走路了。

  上午,衛生兵來量體溫時,我就關照他,如果下午五時量體溫時我沒在,可以造個假的填上去,我告訴他,我有事要溜到外邊一趟,他一口答應了。

  於是我和素月就為了躲避別人耳目,前後離著老遠老遠,來到校門。這以後我們就並肩而走了。

  太陽在頭上,陽光非常強烈,可是我倒不覺得怎麼熱,也不會出汗。也許一個病人衰弱後會沒有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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