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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那道小圳邊了。無意間抬頭一看,對面田中竟有個夥伴在那裡,手持一根釣竿樣的東西,好像在釣著什麼。我馬上看出那是詩人林文章。奇怪,他不是找他的她去了,怎麼還呆在這樣的地方幹那無聊事?而且我還看出他意態蕭然,毫無生氣。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她給了他難堪嗎?

  「詩人!」我叫住了他。

  「哦。」他無力地回過頭來。

  我跨過小圳走向他。稻已長得好高了,有的已出了穗子。走在田塍路上,禾葉拂腳而過。

  「你怎麼在這兒啊。」

  「釣青蛙。」

  這時,他把手裡的竹竿一舉,在長約三十公分的繩子末段,垂著一隻小青蛙,拼命地扒著四肢。詩人伸手抓住,蹲下身子,把腳下一隻空罐頭的蓋掀開,放進青蛙又蓋上。

  我取過那只罐子,掀開一個縫看看,裡頭已有不少了,少說也有二十只,擠在一堆,睜著眼看人。

  「這要幹什麼?」

  「吃呀。」

  「吃?能吃嗎?」

  「很好吃呢。」

  「哎呀,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哇。」

  「沒什麼。」

  他很頹唐,有些愛理不理的神色。我覺得這在詩人是太不同尋常了。所以再追問:「怎麼沒有跟她在一起?見了她嗎?」

  「唉唉……」

  「不能告訴我嗎?」

  「不是……我沒見著她。她的母親又病了,而且很重……」

  「呀……那,那你怎麼沒去她的家?」

  「我本來要去的,可是……有什麼用呢?我不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我太沒有力量了……我真可憐自己,也恨自己。人生充滿悲憾。」

  「呀……你怎麼這樣想?不能幫助她也好嘛,不,給她安慰,這就是最大的幫助啊。」

  「唔……」

  「我陪你去,趕快!也許還趕得上時間。」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不用了,沒有時間了。」

  「真是啊。」

  「她曉得的。她一定是怕我擔心,才沒有在信中告訴我。她多麼純情……也許,默默地為她的母親禱告上蒼,早日讓她痊癒,這才是她所希望我做的。」

  「這也是……」

  「你會笑我嗎?我從來也不希望自己是個有錢人,可是如今我卻希望自己是個百萬富翁……」

  「我能理解你的心中……我真想讓她知道你的這顆心,那一定是苦難中的她的最大安慰了。」

  「唉……談這些一點用處也沒有。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詩人說著就放下手裡的釣竿,蹲下身子,拿起了鐵罐掀開了蓋,朝田裡一傾,那一大堆小青蛙都掉下去散了。我吃了一驚,問道:「呀!幹嗎?你不是要吃的嗎?」

  「哼哼……」詩人無力地笑笑:「我還吃得下東西呀。本來,我是想藉這個來解悶誰知越釣心越煩……真是糟糕。」

  「唔。」

  「小時候,我常釣青蛙來吃的,很好吃,那時節多麼快樂,無憂無愁。可是年紀大了,憂患竟也多起來了,你說這就是人生嗎?」

  「我勸你,別想得太多,你愛人,也被愛,人生是光輝燦爛的才對。當然,有時候憂愁是免不了的,不過它會過去,不是嗎?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的話很有意思……我會記得的。」

  「好了,我們回去吧。」

  我轉身走去,他從後跟上來。詩人的纖柔多情,給了我不少溫情的感動。他能整個地沒入於那生自高尚情操的傷痛,而我卻不能,我只能猶豫、遲疑。想到此,我彷佛又一次看到卑鄙、怯懦、猥瑣的自己了。

  §第十九章

  那是我熟悉的噩夢,它又來蹂躪病得只剩一把骨頭,奄奄一息的我。

  一個少年正在受著嚴刑拷問。他被倒吊在一所陰森森的房屋當中。下面有一個留著滿臉絡腮鬍子的憲兵,赤膊著上身,手持一根木棍,使著勁兒毆打那個被吊的人。另外還有幾個惡凶凶的,腰間系著長劍的憲兵。

  「馬鹿野郎!張柯洛!還不招來!」

  「打死他!這野郎!」

  「奇撒馬這是支那人根性,豬玀!說呀!」

  那個被倒吊的人動也不動,從身體各部份淌下的血,在上面聚成一灘,已凝固了,還一滴一滴地淌下。

  陡地,一陣可怕的警報聲響來了。

  「嗚——嗚——嗚……」

  啊,那是空襲警報。那些憲兵們一怔,彼此互看了一眼,馬上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留下好像成了一堆屍肉的被吊者,孤零零地懸在半空。

  「轟隆!轟轟隆!……」

  敵機在投彈了。震撼天地的炸彈爆裂聲、房屋倒塌的鈍重聲交雜在一起。

  「哎呀!快下來!快逃呀!」

  我逃命地喊叫。啊,不能,他怎麼能夠下來,一身都被層層捆綁著,而且是從腳踝吊起的,除非有孫悟空的神通,一個人在那樣的情形下怎能掙脫捆縛而逃避呢?

  我想上前去為他解,可是我的雙腿怎麼也不能動,越是用力,腳就越是被地面吸住,彷佛在那兒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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