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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記得我們這個部隊成立後不久,部隊方面也曾徵集過志願的人,那些幹部們都踴躍參加了。那時候,他們還笑過沒有志願的人膽量小,不敢到正規部隊去接受考驗。事實上呢?在我的感覺裡,與其說是膽量小,毋寧說是沒有這種野心來得恰當。當軍官,那是「內地人」的事,我們就是去了,也多半要失敗的,搞不好白受一場劇烈的訓練,到頭來仍然是一個兵。因此沒有一個臺灣人去志願。

  這樁事拖了整整兩個月,終於有了消息了。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那事情又將如何呢?這就是說那些幹部們都要走了——單這一項,就已是了不得的事。試問,兩個月來受夠了迫虐,雖然最近因林鴻川的壯舉而緩和了不少,但一旦有了機會可以不再受他們頤指氣使,豈不是大快人心嗎?難怪傳告這些話的夥伴都那麼興奮。

  昨天,也是為野村勇舉行「告別典禮」的一天。——不曉得是因為部隊方面也發現到那種煙幕對保護橋樑毫無作用呢?還是因為出了人命的緣故,部隊長下令停止再到大安溪的河床去焚火生煙。

  上午九時,部隊全員集中在校庭,在部隊長主持下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奠禮,來了不少來賓,大甲郡守、街長(即鎮長),老校長都到了。還有野村的父母,一個妹妹。據說野村的父母住在臺北,是一家規模頗不小的商店老闆。野村的母親是一個端莊凝重看去很慈祥的老婦人,她不停啜泣著。野村的妹妹則穿著一身女學生裝,面貌很秀麗。野村雖狠,卻有這樣的慈祥的母親與美貌的妹妹,倒使我深感意外,在我的推想裡,他的家人也都是狠的,冷若冰霜的,甚至面目可憎的。從她們,我不由得也感受到人生如朝露的況味。

  下午,飯後照常上山作業。野見被命代理小隊長。第二分隊的小池分隊長可跟野見的鎮靜頗有不同,老是像有些驚悸的模樣,喊口令沒有了往常的勁道,講話時也不再是那種咬牙切齒的作風了。也許,他還深信野村是遭了暗算的,因此猜測自己可能也會遭暗算的緣故吧。

  蔡添秀看來很虛弱而蒼白,可能他是一夜沒睡好的。我時時刻刻都陪在他身邊,提防著他會心情受不住壓力,而說出什麼來。幸好並沒有那種跡象。我竭力按捺著不提那事,更不敢問他究竟。讓他靜靜地忍受,以待風暴過去。

  作業時,我為蔡向野見說項,讓他在樹蔭下休息。我說他好像得了什麼怪病,全身虛弱,不宜做工。野見一口答應了。每當我下了輪班,便陪在蔡的身邊。他也似乎不願說什麼——有不少次,他好像要說了,我馬上制止他,讓他靜靜地休息。

  這天晚上傳出了那樣的消息。

  不能否認,我也興奮得不得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如果消息得到證實,那麼以後頭上的壓力可以全盤解除了,另一方面卻也因為擔心出了第二個蔡添秀。那是很可能的,人人心中都有著一股一觸即發的怒火,有了機會,就是連我自己也保不住幹出什麼事來。而僥倖機會並不可以常有,事情若果敗露,豈不因小失大嗎?倘若那些小隊長們都當「幹部候補生」去了,以後的日子豈不是可以風平浪靜了嗎?

  早上,早課後就解散,沒有舉行跑步演習,這是很少有的事,也許是因為野村的死給他們有了特殊的感覺吧,亦許可能是因為那些傳聞,使得小隊長們無意再幹什麼。事實上,一早傳聞就傳得更厲害了,說:今天是他們在這兒的最後一晚,明天一大早便得開到台中去報到。我看看距早飯還有一些時間,便取了一本筆記簿到廁所去。

  好久以來,只要時間稍有餘裕,我總是在廁所襄看上一段我的筆記本。這也是我私心引為最快慰的片刻了。

  豈知這次心情並沒有能像往常那樣冷靜,不獨字一個也看不進眼——眼睛只是機械地追逐著一行一行的字跡,卻一點也看不出意義。末了,我乾脆闔上本子,夾在腿腰之間想心事了。不是嗎?幹部們的他去、蔡添秀的事,在在都需要我深思。

  方便既畢,無意間站起來,拍達一聲,我忘記了我那本視若寶物的筆記本是夾在腰腿間,它掉下去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心中一楞,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就在這一剎那間,它已徐徐地開始下沉。啊……我茫然自失地站著,良久良久還不能轉醒過來。

  當我失去了它,這才想起我是多麼珍愛它,幾乎到了視同第二生命的地步。在我的感受裡,我寧願失去戀人而保有它。它是兩月來我的精神的唯一寄託,我幾乎不敢想像往後的日子該怎麼熬下去。

  我楞楞地站了不曉得多久,直到喊開飯的聲音傳達過來方才清醒過來。

  我的苦楚還不只這些,有苦無處訴說,更使我難忍。我能向誰訴說呢?沒有人理解我對它的一份深厚無比的情感,說了只有惹來一場笑話與難堪而已。我曉得陳英傑是唯一瞭解我的人,可是無疑他也會說我神經過敏小題大作的。

  我第一次吃了一頓味同嚼蠟的早餐。

  然而,在這種淒苦的當中,我仍不能為它的不幸遭際多所分神,因為我得照顧蔡添秀。他的精神仍然萎頓至極。這使我想到他昨晚又不能睡好了,一定有可怕的夢魘接連地侵襲他,擾亂他。

  我勸他在營舍內休息,可是他劇烈地拒絕了。可憐的娃兒,單獨一個人呆在營內,這漫漫長日,豈是他所能忍受的呢?我只有請分隊長免去他扛機關銃和作業,讓他出營去了。

  整個上午,他都昏昏沉沉地睡著,不時發出囈語,不過說什麼倒聽不清楚。我很擔心別的人們會作何感想,總算大家都沒什麼表示,似乎都以為他得了什麼熱病。

  傍午時分,他醒過來了。神色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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