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
|
「添秀,你看到嗎?」 我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抓住。我感覺到他微微地抖著。 他點點頭,閉上眼睛靠在我胸前。 「振作些,懂嗎?振作些。索還了一筆血債了,你該高興,你該驕傲才是喲。」 蔡睜開了眼睛,在他那乏力的眼神裡出現了詫異的神色,但僅一瞬就又閉上,渾身的力氣都倏然消退,全身的體重都壓過來了。 我已不記得他早晨有沒有睡,想來他一定睡不著的,此刻一定是因為得了我的安慰與激勵,心情有些鬆懈了——他可能整整極度緊張了一天,是的,萬一野村沒有死……他所怕的,一定就是這一點了——於是睡著了。 我仍很激動。我緩緩地在那兒坐下,把蔡添秀抱在胸前,讓他沉沉地睡下去。可憐的娃兒,以後又要增加一份心情上的壓力了。他的處境,不難想像是非常危險的,一有破綻,那麼事情便可能敗露了。殺人罪!而且還是殺了「上官」,這還了得!我似乎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那麼暗地裡保護他,這就成了我的責任。那要怎麼樣才可保萬無一失呢? 我微微預料到,這是很重大,也很艱困的使命。首先,我得盡可能地把他和夥伴們隔開,特別是那些幹部們。尤其這三四天,刺激最深,精神也一定最脆弱。就替他請三天病假吧。那要用什麼病好呢?拉肚子又不像,馬拉利亞又要發熱……不,這不能夠!大夥半夜裡就出門去了,留下他一個人,怎能熬得過到天明的時間。而且白天也很有問題,部隊長經常在營舍裡,總要到廁所什麼的,他的臉色能瞞過部隊長嗎? 還是讓他照常參加工作吧,這樣我不時都可以監視著,一有不對,便也有個照應。對,還是這樣妥當,但願能安然渡過這幾天…… 「立正!」 從後頭傳來的口令,把我從思緒中喚醒過來。 「向部隊長敬禮——頭——中!」 哦,部隊長來了。一定是派人去請的。我回頭一看,大家都挺立著,原小隊長是喊口令的人,他一個人行舉手禮。從那邊,部隊長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來。仍是那一身戰鬥帽、長統軍鞋、日本刀的打扮。腰間的手槍特別刺眼。 因為我不能起立,所以就地挺直背脊向他行注目禮。我真願意他不會發覺到我這個唯一沒有起立的人。然而,他畢竟還是看到了,他沒有朝野村屍首走去,卻略微拐彎走過來。 啊!他要過來!糟了怎麼辦?他會看到蔡添秀的。我俯下頭看看胸前昏睡的蔡。還好,表情倒也安詳,我在咄嗟間打定主意。 「喂,他怎麼嗎?」白川終於來了,站在我眼前兩公尺處站住問。 「哈!」我挺直了背脊答:「他身體不舒服,睡著了。」我感到氣息有些窒住,不容易說得清楚。 「唔……」 他看了蔡一眼,過來摸摸他的額角,馬上就走了,沒再說什麼。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我彷佛覺得自己就是兇手,剛瞞過了法官似地。 不久,部隊長的命令下來了,要機關銃隊的第一分隊,護送「英靈」回營。野見分隊長看了蔡的樣子,表示可以讓他多睡一下,就另外從第二分隊借調了兩名新兵替換我和蔡。 他們把野村放在衛生兵帶來的擔架,抬著回去了。 夕陽已變得很紅,照出他們長長的影子。 擔架走在前頭,由四個人抬,吳振台也是其中的一個。擔架後是部隊長,其次是野見,再後是排成兩縱隊的戰友們。他們都低垂著頭。 一輛列車從橋上轟然過去了,留下長長的餘聲! 這一刻,荒涼的河床似乎顯得更荒涼了。 §第十六章 噢!這真是個不祥的日子。 我真願意沒有這樣的一天……你,固然使我得到了些可喜的事物;然而,你使我失去的卻多得多。我曉得,我所失去的東西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我也曉得,你已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創痕。 我望著蔡添秀那個空出的鋪位,彷佛體內的五臟六腑正在被一隻魔手一件一件地抓去…… 大夥卻看來是那樣地興高采烈。是的,這一天給他們帶來了無比的喜悅,卻一點也沒有從他們奪去什麼,他們只有高興,卻毫無悲傷悽愴…… 五月卅一日,我將永久記得這個不祥的日子! 甚至這一天,當我一早醒來時,我就有了一種莫名的特殊感覺,心口無端跳起來,精神也似乎有些恍惚。當時,我解釋成那是受了昨晚傳出來的好消息的結果。 昨天晚上,飯後話就傳開了。據說,志願「幹部候補生」的人,都要調到「本部隊」(系指我們這19702部隊所颶的部隊)受訓,開訓是在六月一日,當天上午八時就得到台中「命部隊」(系部隊名稱)本部報到。所謂幹部候補生,也就是給予「教練檢定合格」的人的特殊優遇 ,經過短期訓練後,即可任命為「將校」(即軍官)。戰前,凡大專畢業生都可用若干款子,成為陸軍少尉的,不過這種「將校」永遠不能升級,也就是一般人口頭上的「萬年少尉」,當然能參加實戰,建有功勳,又當別論。戰爭開始後,這辦法改了,中等以上學校畢業生,取得了「教練檢定合格」後都可「志願」,經過嚴格的訓練、甄別後,約兩年便可任命為少尉,不過進級仍然很困難。到了這一兩年,也許是因為兵員消耗太多的緣故,辦法又有些修改了,兩年的期間,先是改為一年多,漸漸縮短,有人說目前只要七八個月便能升到「見習士官」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