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六九


  在我們這邊,廣谷在向野見打聽消息,原來那兩個是給派回營裡去找野村的。野見還透露,大家的決議是先回營找找看,萬一找不著,那時就要搜山了。看樣子,野見是持樂觀看法的,而小池那躁急鬼則是恰恰相反。

  也不曉得經過了多少時候,日影有點斜了,那兩個給派回營的新兵才回來。他們的結果是:遍尋不得!

  這倒使大家陡然緊張起來了。我居然也有了一抹不祥的預感。暗算!是不是真遭了暗算,此刻真橫屍荒山上?但是,我仍不得不認為那是荒乎其唐的想頭。然而,馬上我又想,他們造了那麼多的孽,無疑夥伴們都痛恨每一個狗仔的,像林鴻川那樣,只要有機會,馬上要幹出事來的,一定大有人在。這一來,野村的遭暗算,豈不也很有可能嗎?

  野見和小池又找小隊長們去了。他們再商議,這回很快地就完了。野見回來向大家宣佈:「現在,我們大家要去找小隊長,每個火堆留下兩個人,其餘的集合整隊。廣谷古兵和橫山、吉村、蔡添秀四個人留下。集合!」

  「起步走!」

  似乎已分配好了搜索的地點了,野見沒再說什麼就領先走去,第二分隊也在後頭跟上來,後頭別的分隊也跟上來了。爬到岸上,沿鐵路南下了好一段路,我們就彎進山腳了。

  大家在分隊長的口令下,散開成一列縱隊,每人相距約五公尺,向左一轉就向上爬去。到了山頂仍然向前進,一路搜尋。這兒是我們在暗夜裡攀折樹枝的地方,地形與晚上在微弱的月光看見時大不相同,有起伏,而且山頂格外地荒涼,也格外地廣闊。

  不曉得走了多久,地形較為平坦了,變成相思樹林,也許是石塊多地質荒瘠的緣故吧,辟成農園的地方很少。每個隱蔽處都看過了,一無所得。

  喊話傳來了,要大家集合。

  「現在,大家來齊聲喊喊看,跟我喊。諾——木——拉——(日語野村)」

  「諾——木——拉——」

  大家拉開嗓門拼命大喊。

  「諾木拉!」

  「諾木拉!」

  一連喊了五六次。

  不曉得是回聲?還是別的隊也在喊了,隱隱可聽見遠方傳來的同樣喊聲。

  我們又一次散開,轉了個方向再搜索。

  不知來回跑了多遠,轉了多少個方向,都一無所得。這其間還碰上了幾隊人馬,似乎大家都在這一帶轉。

  日影已顯著地斜了,我們方才打斷了搜索的意圖。可是就在這當口,遠遠傳來了喊話。

  「回——來——」

  「回——來——」

  好像也是一隊人在齊聲叫喚的。分隊長叫集合了,我們集在一起向西走,不多久就下了山回到鐵路上了。然後朝北走去。

  到了河岸,人們都已到齊了,在河床中心密密層層地圍著一群人。有些人在忙亂地走動,不過多數都木然站立。這景象太不同尋常了,立時大家也都靜下來,似乎都有了某種可怕的預感。

  下到河床,大家跟著分隊長走向那一群人。

  看到了!啊,這是怎麼回事喲!在人群中直挺挺躺著的,正是野村勇小隊長,衣服都撕碎了,全身血肉模糊,雙眼爆出,嘴邊全是血漬,慘不忍睹。

  該死!我暗地裡詛咒了一聲。但馬上給一種惻隱之情拂開了。真可憐,為什麼會死得這樣慘呢?他的拳頭曾無情地猛捶過我的雙頰,這是血海深仇,但我仍不能忘記他對我的某些仁慈。到大甲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沒向他敬禮,並以對等的口吻跟他說了話,他還蠻溫情地要我多休息。還有,他打我後說我有男子氣概,似乎不無承認錯打了我的意味。平心而論,他是個沉著穩健的人,當一個小隊長確是無愧色的,雖然出手未免狠些,但也比原、鬼藤那些人,一味以仇視痛恨加上鄙視的神情態度打人罵人,不知強似多少倍。

  夥伴們在傳告,屍體是在崖下發現的,那麼,一定是不小心從山頂失足摔下來的。我回頭看看那兒的累累巨石和削壁。難怪會摔成那個樣子了。

  分隊長要我們解散,各歸崗位休息,我們也就退了回來。

  到了火堆旁,我看到火堆旁的蔡添秀。我本來是要向他笑笑的,豈料跟他的眼光一碰,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的神色頹唐到了極點,而且眼神裡充滿悸怖與無助。立時有個念頭閃過腦際……他!是他幹的?!

  我迅速地掃視了一周,身邊的夥伴都木然,似乎沒有一個注意到他。我急步上前,用身子來遮掩住他。噢……這可憐的娃兒竟幹出這樣的事。我明白過來了,一大早起,他的神情就與往常大不相同,那麼慌張,那麼無措,還微微顫抖呢。突然,我的胸中湧起了一陣莫可名狀的感動。可能他蓄意已久了,為他的血債,他一直在伺機,於是天賜的機會來了,他雙手用力一推……這又是民族的血液沸騰而激發出來的浪花。他的行為,與林鴻川的英雄作為一樣崇高,一樣偉大。甚至還跟他的父親,還有無數的五十年前犧牲在日本人槍彈及刀口下的人們一樣崇高,一樣偉大。

  「添秀!」我把聲音壓得很低,仍覺得呼吸迫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啊……」

  蔡添秀忽然半閉眼睛,晃了幾下上身,似乎有些坐不穩了。本來我是準備用我的澎湃奔騰的熱血來表示我由衷的欽佩之忱的,可是我陡然想到他還是個十幾歲的纖弱少年,野村那淒慘的死狀一定給了他不少的刺激,此刻一定是在極度的恐怖當中,也許已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了。此刻他所要的,一定是支持精神免於錯亂的勇氣,而且那必須是由內心發出來的,或者說是由血液的奔躍激出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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