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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請馬上到小隊長室。」

  「好!明白了!」林答了一聲,然後忽然低下聲音說:「畜生!還是來了……好吧!」他說著跳了起來,匆匆地走出去了。

  他的聲音雖低沉,但那種迫促緊張的腔調,有如一道電光震懾了我,也好像震懾了室內所有的人。

  他是第二次了。我想起了他的許多話:「機會是要造出來的……這仇恨,我永不忘卻……那是我們血液裡原來就有的恨……我們都有熱血,欲已不能已的熱血……」連帶地,他說這些話時閃在他眼裡的一股異樣的光芒也在我的眼底重現。這是我被打時他說的話,那不是為了安慰我而說的話嗎?

  我知道自己這種念頭未免太怯懦,太猥瑣,然而我不禁默念起來,希望他能忍受下去,等待時機到來。我是不是太不夠男子氣概?

  我本想回到衛兵室,看看事情經過——我真做夢也沒料到,這麼湊巧又是我輪上了衛兵時發生這樣的事態——可是我覺得那太使人難忍了,而且也可算是司空見慣,與其看後難過,何若乾脆不看……

  大夥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大家都好像窒息了,不時地有人歎一口氣。

  終於有人說話了。

  「他不是第二次嗎?」廣穀,聲音很低。

  「是啊……真是。」是詩人林文章。

  我覺得這兩人的聲調都沒有我想像中的緊張迫促,可說是有些無可如何的意味。他們沒有吃過苦頭,不容易瞭解那種心情。

  意外地,林鴻川又匆匆忙忙地在門口出現了。

  「彭桑,宋桑,出來一下。」

  兩個以前與他同班的,立即起身出去。他們在走廊外耳語了片刻,馬上就分開。

  「好嗎?拜託你們啊。」

  「好的,好的,可是……」宋的聲音也有著急困惑。

  「沒問題,放心吧。拜託拜託。」

  林鴻川說完就大踏步走了。

  我的心中起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到底林向他們拜託了什麼呢?為什麼宋的話那樣著急與困惑呢?林那傢伙,到底在企圖些什麼?他會不會輕舉妄動?單身一個人,走進那一群虎狼當中,他能夠怎樣?

  如果他是準備蠻幹一場……陡地,一個念頭浮上我的腦子裡。啊!我不能呆在這兒,我必須去看個究竟……想到這些我一縱身跳起來,奔向衛兵室。

  我一面走一面問自己:你去了又怎樣?萬一林鴻川正如你所想像,手持刀子或者什麼東西要蠻幹,你能怎樣?那些幹部們有日本刀啊,你能阻止林嗎?你能置身好幾隻白刃當中,處理那種場面嗎?我的整個身子都因為這些想像而顫抖起來。

  可是我沒有想得太多。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尋著林的影子。但什麼也看不見了。也許事情已開始了!

  我匆促地進了衛兵室。在一個暗黃的電燈下,富田木然坐著,毫無表情。

  我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露出困惑的眼光和莫名其妙的神色。也許還沒什麼事吧。就在這時,壓低的,有些顫抖的聲音,像箭一般射向我。

  「你們叫我嗎?」

  分明是林鴻川。我幾乎大驚失色了。沒有敬禮,沒有報告,口氣還是「不遜」的!他真的,竟敢向他們挑戰了。

  富田也倏然震動了一下,匆促地瞥了我一眼,傾耳靜聽。

  「誰呀?」

  那是原幹夫。是含著吃驚的憤怒口調。

  「奇撒馬,是哪一個!」

  這是鬼藤一,聲音裡有勃然色變的意味。

  我與富田又面面相覷了一下,馬上挨到木板隔壁,找到小孔,把面孔湊上去。

  「我就是林鴻川。」聲音居然鎮靜了。「你們叫我,有什麼事?」

  我更吃驚了,這玩笑可開得荒唐,奇怪,不可置信。是不是發瘋了?

  「馬鹿野郎!這是什麼樣子!」原大喝。

  「哼哼!」

  我看到林鴻川了。雖然不怎麼清晰,但他斜靠在門邊,嘴角掛著冷笑。噢!那冷笑,我該說那是拼命的,決死的,或者是置生死於度外的。而且竟然空著雙手。

  「奇撒馬……奇撒馬……你敢……過來!」

  鬼藤半浮著腰身,看來似乎在用力地忍著不使自己沖向門口。

  「哼哼,有事就說吧。」

  「奇撒馬!這個馬鹿野郎!……」

  鬼藤再也忍不住了,猛槌了一下塌塌米霍然站起來。接著原也站起身了。其他如野村、小池、猿川等五六個人也都有的浮起腰身,有的站起來。

  鬼藤跨了兩步,走到床沿吼道:「奇撒馬還不過來?」

  「哼哼,別急啊。」

  林鴻川離開了靠著的門框,在門口中央站著,他把右手伸進襦袢的衣襟裡頭,然後又抽出來,拳頭裡多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東西。

  「看!」

  林的聲音忽然加上了一句繃緊的味道——真沒法形容,那是驚悸的、緊張的、逼迫的、含著一股可怕的逼人力量,在此時此刻的我,真願意說那是鬼氣森森了。

  「沒看到嗎?這個。」

  他用手裡的東西指向小隊長,從這個,移向那一個。

  「哦!」站在前端的鬼藤猛可地一楞,扳直了傾前的胸部,然後是微微往後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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