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六二


  從廁所出來後,我進了營舍。今晚開講的人多了一個林鴻川,他的聲音很爽朗,邊談邊笑,狀極快樂。在本部裡,日夜在一起的是外表傲岸不可親近的部隊長,另外就是三個日藉古兵和兩個也是內地人的新兵。他夾在裡頭,可以想像得出一定是不太自在的。反觀我們這兒呢?以前他的同班的僅餘的四個同學,都在第二分隊裡,難怪他一有空便要來加進我們這一群了。

  「林桑,」我說:「好多天沒有來了。」

  「嗯,忙得很,你當衛兵嗎?辛苦了。」

  於是,林鴻川又回到他原來的話題上。我常從這個高個子的話語中感到某些誇大的成份,所以此刻我預先就有一種信也好,不信也好,連聽或不聽都無所謂的想頭,豈知他的話一開始,我就不由得大吃一驚。

  「嗯……我說到哪兒啦?對對,我說這是不幸的消息。你們都懂吧?一個很不幸的消息。以後,我們可是要單獨作戰了,以全世界為敵。那是夠嚴重的事態的,不是嗎?」

  他滿口不幸、嚴重,神色倒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事情真有點蹊蹺,到底這是怎麼回事啊。

  大夥都沒例外地,神情很沉重的樣子,這情形倒使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尋根究底起來。我只有按捺著性子聽下去。

  「義大利降伏是……我記得是十八年(昭和)秋天的事,一年半以上了,墨索里尼的下場聽說是很可憐的,巴多裡奧政權本來就靠不住,後來法國的維琪政府也倒了,只剩下我們跟德意志兩國了,現在又倒了一個……」

  「喂!」我再忍不住了,插口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啊?我一點也不懂。難道是德意志……」

  「嗯,降伏了,無條件投降。」

  「降伏……」我真吃了一驚,急急又問:「那麼,希特勒呢?」

  「報上是說自殺了。柏林陷落時用手槍自殺的。」

  「呵……」

  這再不可能是可信可不信的消息了。他,歐洲的第一號強人,照片刊在報上最多的人,「鈕司電影」裡出現得最多的人,一小撮鬍子,一綹垂在額角的發,舉著一隻手臂在閱兵,頂部緊繃的帽子……那個人終於倒了。「我的奮鬥」那本書裡——那是我在中學時就風行一時幾乎人手一冊的書,他的意志是那樣剛毅、堅決,百折不回,當時有多少人崇拜他呀!當他向波蘭進軍,繼而又展開了所謂「閃電戰」,報紙是用了什麼樣的話來頌揚他呀。

  這樣的一個人竟倒下去了!「我們要單獨作戰了,以全世界為敵……」這可信嗎?直到不久以前,報上還天天登著V-2號出擊的消息,那是自己會飛的炸彈——報上說那是二十世紀的奇跡——把倫敦炸成粉碎。而希特勒的五百萬大軍,在非洲,在歐陸心臟地帶,不是都說還健在嗎?怎麼忽然說他們倒了,投降了?

  「怎麼……怎麼會降伏呢?」我說。我問後方才覺得這個問話多麼愚蠢,多麼可笑。

  「當然,打輸了遒不降伏?人家是沒有全民玉碎的,哼哼……」林鴻川哼笑道。

  「到底是什麼時候?」

  「好些天了,今天早上報紙才註銷來。據說五月七日柏林就陷落了。」

  「我真想看看報紙呢。」

  「別愁,『神州』是不滅的,我們的海空軍都還健在。」

  「琉球的戰事有消息嗎?」

  「沒有新的。特攻隊也好像很少出擊了。看來也好像快結束了。」

  林鴻川的淡淡的口吻,使我聽出了言外之意。

  「啊,我想起來了。」林又向大家說:「上次要告訴你們的。倒給忘了。你們知道姬百合部隊的事情嗎?」

  「姬百合部隊?」

  幾個人同時莫名其妙地反問。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是女學生部隊。」

  「哦,那好玩啊。我們這兒也該有這樣的部隊。還是慰勞部隊什麼的吧?」廣穀說。

  「才不呢,她們是戰鬥部隊。」

  「戰鬥部隊!」幾個人又驚叫。

  「起初也是慰勞隊的,不,應該說是看護隊,是組織起來當看護的,後來呢?她們竟然也上前線了。聽說人人一把『薙刀』(日本武道的武器之一種,婦女專用),沒有刀的就用『竹槍』,向敵人突擊。她們勇敢得很呢。是琉球戰役才第一次登場的。」

  大夥都不再有人嬉笑了,這事實太可怕,也太荒唐了,難怪大家都沉默下來。

  我卻想到妹妹美蓮,和她的一班女學生們。如果叫她們也人手一把長柄刀,向敵人突擊,那事情又將如何?

  以前,我們在校時曾集體到台中北部大肚山參加構築陣地的作業,那兒是「海軍預科練」基地,我們都看到一個個十五六歲上下的「預科練習生」。那真是個個紅顏美少年,面孔紅噴噴的,充滿天真與活力,但無例外地,每個人的眼神裡都罩著一層陰翳。當時,我們還不大了然於他們怎麼會有「用」,後來才曉得原來他們就是「神風特攻隊」,這才恍然大悟。可是想起那一張張紅臉,真使人不忍。如今,我又聽到姬百合部隊的事了,心情更覺不好受。那一雙雙纖纖玉手,握著長柄刀就要跟人家打仗、突擊,這是怎麼一個世界啊!當我想到這兒時,忽然有人在門口喊:「林鴻川古兵殿在這兒嗎?」

  這是不祥的喊話,霎時間嘈雜的營舍內就靜下來了。一陣寒意從我背上電擊一般掠過。

  「噢!我在這兒。」林鴻川答。

  不曉得是我的錯覺呢,還是真地如此,我彷佛覺得他的話裡有點緊迫的味道。四下已很陰暗,只能看清每個人的輪廓,可是我想到林那黧黑的臉孔一定有些發青了。

  果然,我的預感中了,那是「地獄的使者」那個傳令兵的話響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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