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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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真慚愧,開始時我不能平心靜氣,手竟不聽指使地微顫著,踩在踏板上的腿也在微微地抖。好在序曲彈完就漸漸平靜下來。總算沒有出紕漏,彈到最後。 青山先生說我把曲子的神韻把握得很准,這是很難得的素養,缺點是指法不很純熟。這是我第一次受到行家的批評,自然是心悅誠服。不過我倒老是覺得素月的眼光發著亮,一直投射在我的臉上,使得我越發不敢正眼看她。 談了不久,預備鐘響了。青山先生要我們拜賀式完後再來彈,說完也就走了,素月也一塊辭去。我們再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也就從教室出來。 在校方舉行儀式的當中,我們在營舍內一面吃著蔡添秀的糕仔粉和炒花生仁,一面閒聊。我想到儀式完後,如果真地又到六丙教室去,那麼一定有不少先生們會在那兒要我彈琴的。因此,我提議到外面走走,特別是公園,那兒環境寧靜,風景也好,可以舒舒心中悶氣。可是陳一定不同意,他說應該利用這個機會,跟國校的先生們混熟些。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本來決不是喜歡跟人家打交道的,而且那種場合,是他一向所討厭的——這在我而言,無異是為難我,可是我說不過他,只有依他了。 果然不出所料,當小學生們散後,我們來到那間教室時,正有六七位女先生圍著鋼琴在唱歌,彈琴的是青山先生。 「啊,是悲多芬桑!歡迎歡迎!」最先發現我們的是老密司江氏瑞華先生,拉直嗓門叫。 「啊,你是陳桑。你們都進來呀!」她接連又嚷起來。 還是陳走在前頭進去,我也只得硬著頭皮踏過門檻。 除了青山、瑞華、素月三個人是我所熟悉的以外,都是第一次見面。於是乎又來了一套介紹和客套。 青山是第一個走的。他說他家裡有事,而且現在陸桑來了,可以代替他彈,所以他要先「失禮」。看情形,他似乎是被她們硬拉來彈琴的。這就教我更為難起來了。 瑞華先生顯得興高采烈。據說她年紀已超過三十了——我看不出有這麼多——一直還沒有嫁人。聽說她眼界很高,非醫生不嫁,所以才會留下來。我覺得她人蠻親切,蠻熱誠的,只是她對我的過份的親熱勁,使我大為尷尬。幾乎在青山先生還沒走出教室門,她就拉了我的手臂,拖向鋼琴。 「悲多芬桑,快!來呀,彈彈哪。」 「不……我,我彈得不好。」 「真是啊,怕什麼?青山先生說過了,你彈得很好,不是嗎?素月桑也說過的。快呀!」 我再三推辭——這並不是我故意忸怩作態,我實在膽怯,而且又是年輕女人居多,我幾時經驗過這種場面呢?想到我在青山看著時那種手顫腳抖,差一點就彈不下的一幕,我幾乎要在心中埋怨陳英傑多事,一定要到這兒來了。可是瑞華先生一定不肯放過我,死死地拖住我的肩膀不放,女先生們也口口聲聲要我不客氣,甚至連陳也幫她們的腔。在這情形之下,我還有什麼辦法呢? 我彈了一闋,當然還是「少女之祈禱」,她們都很是讚歎。我很奇怪,這麼多的女先生當中,一定有比我彈得更好的,我這一手怎麼會教她們這樣高興呢?後來我才曉得,這六個女先生當中,高女畢業的就祗有瑞華、素月兩人,其餘三位是家政女學校畢業的,還有一位是高等科出身的,而瑞華本人不大喜歡彈,素月剛起步,其餘的自然不會有多大本領了。 瑞華要我彈別的,我坦白說只會這一曲,她便要我再來一遍。於是我一連彈了三次。過後她們要唱歌了,我又只好彈些軍歌之類。 不久,女先生們一個一個走了,最後剩下瑞華和素月。這時素月跑出去一陣又回來,手裡拿著一隻紙包。她要我吃吃她帶來的點心。原來是油炸蕃薯簽,她說是她親手炸的。很脆很香,可惜不太甜,這當然是因為糖配給太少的緣故。大夥邊吃邊談,過得非常愉快,我心裡的拘束似乎到了這時候完全解除了,再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偶然也會跟瑞華先生說笑。 分手時,素月邀大家到她家玩。瑞華先生說,她家是有錢人,「物質」較多,去打擾她一頓也無妨——當然這也是她開朗的玩笑話,陳認為這有些不妥當,總算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我們在走廊上走著。已是近午時分了,在營門那邊,偶爾可看見三兩夥伴回來。我們走向相反的方向,來到走廊盡頭。 「喂,我們下午去她的家!」陳忽然想起了似地說。 「下午?」我覺得他的提議很唐突。 「嗯,去她的家玩玩。她會歡迎的。」 「不見得吧?」 「怎麼不見得?她恨不得請到你。」 「哼哼……」我無可如何地哼笑幾聲說:「別把人家的心情揣摸得那麼肯定,憑什麼?」 「住嘴吧。你不曉得,她看你時的眼光是多麼熱切,充滿憧憬。」 「唉唉……別太那個了。」 「真的!」蔡也說:「她一直在看你哩。那個叫素月桑的,你不曉得?」 「小鬼,你別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陳接上道:「她的確一直在看你。」 「我倒以為她一直在看你呢。」 「傻話!這就真是開玩笑了!你沒想到嗎?她那些油炸蕃薯簽是特意為你做的。她昨天一定想到今天你會去彈琴,所以準備好了。」 「鬼話連篇,你這簡直是想入非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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