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五六


  我真有些膽怯,心裡卻生起了一種強烈的希冀。我想到通常這種儀式是九點才開始的,現在小朋友雖已來了很多,那是因為他們照常上學的緣故,先生們可以遲一個鐘頭,此刻一定還沒有人來上班的,就去去也無妨,說不定……唉,我竟也想到說不定這個字眼來了。

  運動場上已來了很多的小學生,玩得正起勁。我看看事務室那邊,雖然門窗都已打開了,但裡頭的確好像還沒有人。三個人並肩走到六丙教室。

  不出我所料,那兒正是「式場」(即禮堂),六甲六乙六丙三間教室間的隔扇都取開了,放鋼琴的這一邊放著教壇,壇前一張桌子蒙著精緻的桌巾,上面還擱著一隻盆花。牆上也掛起了布幔。雖沒有其他的陳設佈置,可是有股莊嚴肅穆的氣氛。

  鋼琴放在老地方。在儀式當中,它是要用來伴奏的,算得上是個少不了的東西。忽然我想到,此刻它一定鎖著,不可能是開著的。蔡搶先走過去,撩開罩布,伸手要掀開琴蓋。果然是鎖著。

  「哎呀!」陳叫了一聲。

  「我早猜到了。」

  「唔……」陳想了一下說:「我有法子。」

  陳大步走到門口,隨便扳了一個在廊上觀望我們的小朋友,說了幾句話,那小朋友就飛也似地跑了。

  不到五分鐘,那個小朋友跑進來了,交給陳一把鎖匙。陳謝過了他,轉過頭來沖著我眨了眨眼睛。

  琴蓋掀開了,一隻只黑白相間的琴鍵展露在我眼前,恍如一個美貌少女在露齒而笑。陳用一隻手指頭,從左到右在鍵上刮過去,響起一連串悅耳的琴韻。

  「怎樣?還不舒服嗎?」

  「你有辦法。」

  「來一下吧。」

  陳不再讓我猶豫了,把我按在坐凳上。立即有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兒沖進我的鼻孔,那是鋼琴特有的香味,我喜歡這種味道,它引起了我內心裡一種鄉愁也似的感覺。興頭來了,我開始彈下去。

  仍然是那闋「少女的祈禱」。彈著彈著,我就整個沒入樂曲中了。向來,我彈這闋曲子就感受到傷感味兒,可是從來沒有像此刻感受的深切。那一連串的連鎖音,那沉靜的和音,沒有一處不是蘊涵著濃重的傷感,尤其每一樂章末尾拖長的迴旋音,更使我迴腸盪氣,幾乎不能自已。

  不期而然地,我想起了那位教我彈這曲子的、如今已不在人間的不幸的女人。連帶地,那個時候的許多沉澱在記憶深處的一情一景一喜一憂,都一幕幕一片片地在腦子裡湧現了。

  一曲甫畢,我廢然歎了一口氣。

  「啊!陸桑,真好聽,真沒想到你真有一手。」蔡的心情似乎與我的恰恰相反,聲音很高昂,充滿興奮之意。

  我搖搖頭。

  「奇怪,陸,今天我覺得你彈得帶著一抹哀調。」

  「我真不願意再彈這曲子了。它使我滿肚子傷感,我禁不住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

  「感傷蟲又來咬你了。我也覺察到了。彈別的吧。」

  「我只會這個曲子啊。」

  「普通的歌曲也好嘛,來一下軍歌,雄壯的,『予科練之歌』怎樣?」

  我不置可否,無意間一看,教室兩邊的視窗都擁滿了人,一隻只小面孔爬滿了窗。

  「軍歌嗎?你不曉得沒有一首軍歌不是傷感的?予科練的歌更厲害啊。」我說。

  我常覺得日本人是厭世傷感的民族,二次大戰期間新譜的軍歌都充滿一股悲壯蒼涼的哀調。德川幕府末期有個學者寫下了一首和歌,歌詠朝開夕謝的櫻花,也就是「大和魂」的表徵。他們都憧憬著絢爛地開,不旋踵就絢爛地謝去的意境。我的傾向於傷感的情懷,使得我對這一點有著特別深切的瞭解。

  「就隨便彈彈吧,」蔡添秀也催促了。

  我開始彈「予科練之歌」,他們都在和著唱,視窗的小學生也都齊聲唱起來了。

  一連唱完了第三,我們就停下來。

  「真好哇。」蔡感歎似地說:「我喜歡這只歌。以前我不曉得我為什麼喜歡它,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它是傷感的。」

  蔡的話剛完,忽然從門口傳來了聲音:「喂喂,讓開好嗎?」

  我轉過頭一看,原來是青山先生。也許為了今天是全年中最大的節日的緣故吧,他把鬍鬚剃光了,顯得臉色更加蒼白,更加清瘦。可是在一瞬間後我看到從青山先生背後閃出了一張臉。那是李氏素月!陡地,心口一震,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青山先生和李氏素月一塊進來了。我連忙起身,互相客套了一陣子。

  我不敢正眼望她,不得不在望她時,很快地就側開視線。並不是我有意這樣,只因我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視線。我覺得很著急,幾乎又要對自己生厭起來了。

  青山先生要我彈彈,這更使我不知所措。在陳、蔡兩人前,我可以一切不在乎,可是青山先生是行家,露了馬腳,豈不要教人笑煞?可是他一定不放過我,陳也從旁說我應該向他請益,特別是當我接觸到李氏素月的那一雙希冀的眼光時,只有決定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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