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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看清了她的面目。我實在不能說她多動人多美,不過體態倒頂苗條動人。七十分,我暗自打下了個分數。

  我用肘碰了碰詩人,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滿臉困窘無助。

  「拿出膽子。」我低聲說。

  林文章又點點頭,深沉地舒了一口氣。

  她捧著一隻託盤走過來了。輕咬著下唇,眼光低垂。我想從她面孔上讀出一點什麼,但我不能夠,因為我只能在她那張臉蛋上看出一個問號。

  她走到桌前,擱下了託盤,雙手捧起一杯冰,先放在我面前,然後捧起另一杯放在詩人眼前。就在這時,林霍然站起來,雙手捧著信封,伸向她。我一看,信皮是空白的。

  「這個……請你……」詩人嚅嚅地說。

  「啊……謝謝你……」她也嚅嚅地答。

  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了,兩人都沒有交換一個眼光,說的話也僅只這些,而且又都是低細得幾乎聽不到。我覺得在接過信的一瞬間,她的表情是很不容易描摩的,似乎有些驚悸,也夾雜著惶惑。我寧願把它解釋成期待的,或是驚喜的。

  我們匆匆吃完了冰,林就起身了,筆直地朝門口走去。我只好跟上去。

  「怎麼不多等會兒?也許她會給你信嘛。」我說。

  「不會的。我寧願她還不要給我信。」

  「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真奇怪。我也是渴盼她回信的,可是那時候我恨不得……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縷煙消失。」

  「唔……」我沉吟了。可是我確實覺得彷佛懂得林的心情。他真純情。我對他過去的看法似乎得修正了。

  「你看清了吧?是第一次嗎?」詩人說。

  「是第二次,不過第一次沒什麼印象,是沒看清楚。」

  「怎樣?」

  「不錯啊。」

  「你真以為這樣嗎?」

  「真的。我覺得她在熱切地等著你的信,很有希望呢。」

  「嗯……你真好哇。」

  這時,詩人似乎拗不過大夥的要求,開始說話了。

  「這,這有什麼經驗可發表呢?也許,我這就是正如一些小說裡常用的字眼,是苦戀了。不過我覺得很好,沒有回信也好,至少可以說還有一絲希望。愛是給予,是犧牲,這話的意思我是懂得了幾分了。夠了嗎?」

  大家沒有再像先前那樣興高采烈了。也許這種話有些叫他們掃興吧,不過我倒覺得詩人的話很有意思,也很羅曼蒂克。我認為詩人變了,變得更深沉更深沉了。愛情的力量真驚人。

  以後,打聽羅曼史的熱潮過去了——事實是再沒人可以供大夥打聽了,話也就轉到別的方向去,開始雜談了。我卻開始想我的心事。大家那麼喜歡聽人家的羅曼史,卻不曉得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正在開始寫下羅曼史。那不是別人,正是我。不過我該承認,所謂羅曼史,在我還只不過是有些可能性而已,距寫下還有一段不可知的距離。如今,我再不能否認李氏素月的倩影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板上。

  前面我已提到,這一個大好假日,本來我也是打算約陳英傑和蔡添秀兩人一起外出的。那時夥伴們多半已走光了,我與蔡一起來到陳的營舍。那裡除了斜靠在鋪蓋上看書的陳英傑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我看到他還赤著腳,不禁有些埋怨起來。

  「喂,你鞋子都還沒穿哪。」我叫道。

  「哦,是你們。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出去吧。」

  「咦?為什麼?」

  陳緩緩地直起身子,盤腿坐好。

  「別忙,坐下吧。蔡,你也坐下。」

  我只得在那兒落座。

  「我想……」陳徐徐說:「我們不如看看書,你不是一直都在想看書嗎?還有,我覺得今天是好機會,我們可以到教室去彈彈琴。說不定……你懂吧?」

  我知道這一天,國校的小朋友們也做完「拜賀式」後便放假的,今天確是可以去彈琴的日子。可是說不定什麼呢?忽然我想到一件事,血潮猛地沖上來了。

  「你臉孔紅了。我們不要放棄這個機會,同意嗎?」

  一陣輕微的慍怒掠過我的腦際,但立即過去了。

  「我不妄想,你也不用替我妄想。」

  「真是個呆子,這怎麼是妄想?你要堂堂正正,像個男子漢。」

  「哎哎……你未免太那個了。」

  「如果你不高興,就不談這個吧。反正出去也不會有什麼,不如呆在營舍裡看看書,如果能夠的話,就彈彈琴。這總不算那個吧。怎樣?」

  「我說不過你。」

  「陸桑,」蔡直到這時才插上了一嘴:「你們的話,我一點也不懂。」

  「啊,你不懂?」陳說:「陸能彈一手好琴,還有個綽號叫悲多芬昵。我說與其外出瞎逛,不如彈彈琴看看書,你說怎樣?」

  「這好極了。不出去也行,我還有點吃的。」蔡的眼睛發出了亮光。「我真不曉得陸桑會彈琴。」

  「還說不上會彈呢。」我說。

  「現在就去吧。」陳說著就站起來。

  「現在不行哪,這麼多人。」

  「真是膽小鬼。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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