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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不管這些解釋對不對,總之,這碑石與鄭成功有某種關聯,則似乎是確切不移的。是的,他一定想念他的故國——支那……啊,支那……支那……是的,支那也是我的故鄉,我是支那人。鄭成功的慨歎也正該是我的慨歎啊……

  在我的腦海裡,片片斷斷地浮起了一些記憶,遠的是在大河時葉振剛所說的話:「當時勢改變了,我們就不愁沒有我們的日子了……中國那邊,從日本人手裡奪回臺灣,也正是重大目標之一……開羅宣言……」近的,有林鴻川和蔡添秀所說的:「……我知道,那是我們血液裡原來就有的恨……畜生!我的血要沸騰起來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付我們呢?……我的身子裡流著的是臺灣人的血,啊,我恨我的血液有一半是……」還有蔡的父祖兩代的故事,這一切在告訴我什麼?

  我明白了,一切謎團都解開了。原以為自己早就覺醒了的,其實我還只不過是蒙昧的糊塗蟲而已。這次,我可是真正明白過來了。不錯,我正是臺灣人,也是支那人,卻絕對不是我和我的夥伴們口口聲聲說的日本人、「大日本帝國軍人」。而那些狗仔、四腳仔們之所以那樣對付我們,正是起自這種民族的優越心理,或者就是民族仇恨吧。固然,軍隊是靠打揍教育的,但他們在校時就這個樣子,這不是證明這個觀點不錯嗎?想到此,我不禁脫口罵一聲:「畜生!」

  於是,林鴻川那慷慨激越的心情,再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了。想到他被圍毆時的心情,我真禁不住對那種用笑臉來迎接拳頭的自己感到深切無比的厭惡。這是血債,他有意索還,我豈不也應該有同樣的心理嗎?但是,我心中的恨是被煽起來了,可是我仍覺得那是沒有可能的。林鴻川曾說,機會是要造成的,我們能造成什麼樣的機會呢?我所能想到的,只是個最平凡的,那就是有那麼一天,當「時勢」改變了的時候。那時,我們無疑可以暢所欲為的,可是它畢竟是渺茫的,不可期的。目前還是我那個老套:「忍辱負重」,除了這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我這樣結束了我的一場探索。我不能否認,在這些想頭之間,仍有個不能釋然於懷的某種東西。我累了,再也沒法追究它。倒是把自己的這些發現——或者說答案,告訴我的好友陳英傑,成了我所渴盼的事。

  那天終於我引導著陳去看了江山萬里碑,並詳細地訴說了我的觀感。他連連點頭,稱讚我的解釋是很中肯也很深刻。不過談到復仇消恨時,他也認為造機會不大可能,以為林鴻川的想法太不切實際。

  我靈機一動,說:「我們不可以糾合同志來商量看看嗎?」

  「那也沒有什麼用處。那是輕舉妄動。」

  「危險嗎?」

  「危險倒不見得,不過我想,那牽涉很廣,而且有這種膽子的人也好像不多,如果有的話,我們在校時便已幹出來了。」

  「可是,那時我們是少數,現在我們人比他們多啊。」

  「把他們打了一頓,有什麼用處呢?現在不能和在校時比了,後果也很嚴重。我也想到過我們該有所行動的,可是你想想,能找出幾個有這種勇氣的人?這事是要大部份的人合力來幹才成的。我倒真希望能痛痛快快地幹他一場。」

  我承認陳的話是有道理的,夥伴們當中,實在找不出幾個能不顧一切蠻幹的,廣谷、林文章、安本、宋仁義……都似乎不大可能,富田那個怪物或許有些膽子,但是,這麼算來已經沒有勝算了。

  「也許,我們只有等候了。」我說。

  「嗯……機會還是要等的。」陳沉重地說。

  §第十二章

  今天是「天長節」(日皇誕辰,在四月廿九日),我們意外地得了一整天的休假。

  晚飯提前開,連軍歌演習也取消了,於是大夥都在鋪位上坐著閒談,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大家都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輕鬆滿意的意態。

  我這一堆還是小隊裡的古兵們,廣穀俊雄、林文章、彭大城、宋仁義,安本尚志,加上富田恒夫和我,不過富田仍如一貫作風,雖然也加在圓陣裡頭,但還是背靠躺,眼光投在遠處,一派愛理不理似聽不聽的神色,嘴巴則始終緊閉著,連大夥哄然笑出來時,也不過偶而稍為綻開嘴巴而已。

  第一個成了話題人物的,又是廣穀俊雄,他早上才接到了一封信,竟然拿出來公開傳閱了。我也過了目,那已是可以稱為情書了,雖然文章、字跡都不算高明——據廣穀透露,她是家政女學校畢業的——起頭的一句卻是「我所愛的俊雄樣」(樣為敬稱),這就足以成為一件哄動的大事了。

  廣谷似乎頗為得意,一直合不攏嘴巴。林文章對於他的信發生了這種變化表示驚奇,廣穀便宣佈了他的秘密:,

  「上次,我給她的信就是用我所愛的某某開頭的。現在說出來倒沒什麼,可是當時確是下了最大的決心才敢寫了那幾個字的,而且信寄出後,心頭硬是不好過,老是覺得表錯了情,如果人家無意,豈不要成了個大笑話?我不安了好多天好多天,今天終於回信來了。直到我看了那開頭幾個字,心都激烈地跳個不停,拆封時手也是顫抖的。可是看了那幾個字後……」

  「怎樣?心跳都停了吧。」林文章焦急地追問了一句。

  「呀呀!心跳停了還了得!」臺北人宋仁義露著金牙齒,故作驚訝地叫。這話引起了一陣哄然大笑。

  「心跳當然沒停,真奇怪,那種心情,實在沒法形容。也許心跳得更厲害。嗯,心確實跳得更快了些,手也更抖顫了些,不過很快地就停了。心頭好像……好像喝下了一口冰水,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舒松下來了。」

  廣穀那似陶醉,似沾沾自得的說法,使得大夥樂不可支,更有央他拿出她的照片來讓大家看的。廣穀也大大方方地答應了。我也看到那張照片,還是女學生裝束的,相貌很平凡,沒有動人的地方,但我也禁不住湊趣的叫了一聲:「真漂亮,真動人!」

  不多會兒,大家把話題轉向美男子安本尚志。還是宋仁義開的頭,他說:「安本,你今天回去的情形怎樣?應該說出來呀!」

  大家都熱烈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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