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想,你還是不要這樣想好。你要愛她,這就是一切了。」

  「為什麼?……想到她是一個……」

  「不要說下去。我真不曉得怎麼告訴你才好,我覺得我們都還懂得太少了。有些事實,我們只有接受,懷疑、恨,都是多餘的。而且,母親總歸是母親,不能夠因為是個『內地人』,就不分皂白地恨。」

  「我會好好地想想你的話。我很感謝你開導了我,可是我心頭的一股仇恨,似乎是永生不滅的。」

  「我知道你的心情。其實我心中也充滿恨,不過我自己也不曉怎麼處理這股恨。我也還要想,你的話已經給了我不少的啟示。」

  「是嗎?你是第一個聽了我這些話的人,我不想向第二個人說了,永遠永遠……」

  「謝謝你了。添秀,不過我禁不住要提醒你一句,我們言行要格外小心,忍辱負重,希望你別想得太多,達觀一點,好嗎?」

  「好的,真感謝你的關切。」

  我清楚地感覺到,在我內心中萌生了一種對這個少年的不可言喻的好感。他那麼可愛,那麼無邪,卻與年歲很不相稱地背負著沉重的命運上的與感情上的負荷。我早就曉得自己是臺灣人,並不是日本人,我也曉得戰爭結束後,我們臺灣人的地位將會有怎樣的轉變,但那只可說是概念的,或者說是一個模糊的觀念而已。

  一年多以前在大河時,好友葉振剛就在我內心裡喚起了這種概念,然而它一直沒有十分具體化,而且我也跟大多數的臺灣青年一樣,懷疑著這種概念上的希冀是否有實現的一天。現在,蔡添秀的這一番長談,又使我在心裡,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這概念的某些程度的具體化的一面。原來,我們這些一直被蒙在鼓裡,一直被愚弄的「皇國民」之中,居然也有過那麼些先知先覺,在不斷地奮鬥著,並且把性命都犧牲了。對我而言,這是個多麼值得驚異的事實。想到此我不由得慨歎自己的朦昧無知了。

  但是,在「全民玉碎」的口號下,我們臺灣人的命運到底怎樣呢?所謂「全民玉碎」,也就是全國民都要拼命到底,不留一人一命;換言之,也正是他們常說的:「大日本帝國的字典裡是沒有降伏這個字眼的。」這句話的最好註腳。琉球戰役是個具體化的例子;那兒無分男女老幼,都手執「竹槍」向進攻的「敵人」突擊。臺灣人是否也會成為「全民玉碎」的犧牲呢?這問話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了。

  一連兩天,我的思想一開始動,就會想這些夾七雜八,似有一個重心,卻又抓不住重心的問題。特別是當我看著蔡添秀在揮十字鎬,或者挺著腰身用力地在撬動一塊大石頭時,我就更覺於心難忍。那清秀儼如一個美貌少女的臉上,附著些泥巴,滴滴豆大的汗水流瀉不停,那種情景常使我看著看著,就起了一種惻隱之情。我彷佛覺得他是一個女孩,正在學男孩做苦工。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司穀脫筆下的騎士向女人服務一般,生起為蔡代勞的衝動。

  有一次,我下了班,蔡剛好換上班在揮十字鎬。我看守著他吃力地工作的情形。忽然,我覺得他的面孔有某些地方跟某個人很相像,是像誰呢?什麼地方像呢?我一直想不出個究竟。輪到我換上時,我用力地揮動十字鎬,陡地,我覺得有一雙頗為熱切的眼光投射在我臉上。無意間頭一抬,我看到那正是蔡添秀。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我竟覺得他的臉頰,尤其眼眶周邊泛了微微的紅色。他沖我點點頭,笑笑。就在這一剎那間,我明白過來了,原來他是像李氏素月的,是那雙眼兒相像。而且他眼眶周邊泛紅時,更是酷肖得一模一樣。這個發現使我心懷起了一陣震顫。

  我發現江山萬里碑,就是在這種複雜心情的當口。

  這天午飯後,我照例來到國姓井喝水。

  自從天氣顯著地熱起來以後,各人挾帶的水壺裡的飲用水往往都不夠一整天之用,於是解喝的問題便變得嚴重起來了。吳振台告訴大家,東邊山腳下有口水井,叫國姓井,可以取到水。這可說是個大好消息了,大家都驚喜一下,決定午飯後派幾個人把全員的水壺都帶去裝水。

  從吳振台口裡得知,那兒有一所小廟,是奉祠鄭成功的,井就在廟近旁處。當然吳還說了這井和廟的來歷。據說從前鄭成功來台後帶兵北伐,打到鐵砧山時,天旱非常嚴重,附近都沒有水,全軍陷於險境中。鄭成功向天求水,並用他的寶劍插地,立時從那兒湧出了一股清冽的泉水,解救了困厄。那就是國姓井了。後來,村人們發現到那泉水居然能夠醫病,而且非常靈驗,不論什麼難症,一喝那泉水便可痊癒,人們便不遠千里而來取水。因為它治癒了很多的人,所以人們便為了報恩,在那兒蓋了一所小廟來奉祀鄭成功,在臺灣還是個頗為著名的古跡。

  這些都是很引人的事實,因此,當天我就跟著吳振台去看個究竟。在山腰的相思樹下走了約莫二十分鐘就抵達了,原來那兒離第一天我們來鐵砧山時的入口處不遠,在幾棵參天古木下,正有一所小小的破落房子。吳說這就是鄭成功廟了。廟前沒有常見的廟坪,固然也有一塊空地,但很窄,不過一丈見方。倒是四周的四五棵大樹確乎是有著悠久的樹齡的。

  從正面看去,是個長方形的常見臺灣式房屋,中間有門,並不大,看不見門扉,兩邊都有窗子,卻是小得僅夠一個人伸出頭。

  從正門進去,立即有股黴味撲過來。正面有一座神像,神像的鬚髮都脫落了些,不過倒也說得上法相莊嚴。神像上邊有幾個字:「延平郡王」,案上橫七豎八插著幾面旌旗,香爐上連一根香骨都沒有。兩旁各有一隻凳子,歪歪斜斜地,一看就知稍微碰一下就會肢解。整個景象是衰敗得出人意料之外。

  我有些懷疑,鄭成功的廟怎麼會這樣子呢?也許吳那傢伙誑了人。據我所知,台南有所祀奉鄭成功的神社,叫開山神社,這是「別格官幣社」,與祀奉日本忠臣楠木正成的湊川神社,祀乃木希典的乃木神社等幾個歷史上著名的神社同格,何以這廟會衰敗成這個樣子呢?當時,我還不曉得所謂延平郡王也就是鄭成功,正在懷疑間,有個新兵嚷起來。

  「喂,什麼延平郡王,這那兒是鄭成功的廟呀?」

  「傻子,」吳說:「延平郡王正是鄭成功嘛,那還是明朝的皇帝給他封的呢。」

  這一來我就不由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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