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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你怎麼曉得?」

  「我問了廣谷桑,他都告訴我了。我心裡很難過。要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受到注意的,今天的悲劇便也不會發生了。」

  「悲劇?」這個詞倒用得很妙,我說:「你不必難過,這也不是悲劇,那沒什麼啊。」

  「不,陸桑……我太痛恨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聲音放低些,隔牆有耳。」

  「我不怕。哎哎,我們吃這個吧。」

  蔡添秀從褲袋裡掏出了一個紙包,接著又從另一個褲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紙包。

  「這是糕仔粉,這是花生仁,一起吃,味道很不錯呢。」

  「哦,太好了,怎麼有的?還是吳振台弄來的嗎?」

  「是,是他……陸桑,我看到你臉上的傷痕,比我自己被打時還不好過。」

  「好啦好啦,說這些有什麼用?都過去了,不是嗎?」

  「過去?才不呢。這仇,這恨……」

  「唉唉,你別說這些。」

  「我不怕人家聽到的。今兒晚上,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我想了一整天,每次看到你臉上的傷痕,我就禁不住想哭。」

  「唉……被打的人多的是,你怎會這樣對待我呢?這要使我難過的。」

  「陸桑,我覺得你是值得尊敬的人。臉對臉說出來很不好意思,我這麼尊敬你,所以認為你不該遭受到那樣的悲劇。」

  「謝謝你。可是我們是共患難的夥伴,你不該也不必為我一個人難過。」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我並不是為你一個人,我是為所有的本島人夥伴,不,是為所有的臺灣人難過的。」

  「呵……你懂得不少啊。」

  「我怎麼不懂,我的身子裡流著的是臺灣人的血——啊,陸桑,我恨我的血液裡有一半是……」

  我發現蔡真有不少話,我想就讓他講下去吧,心裡有什麼東西憋著,說出來也許會使他得到些許疏解後的安慰。但是,在這樣的地方卻不行,這兒到處都可能有人在偷聽。於是我想出了主意。

  「我願意聽你心中的話,可是我們另外找地方吧。」

  「哪兒好呢?」

  「就到田裡走走吧。」

  水圳過去就是水田,田裡的稻差不多有一尺來高了。也許那兒話不會被偷聽的。我起身先幫著蔡包好了一個紙色,走向水圳,然後跳過去,蔡也跟著跳過來。我們沿田塍路走去。

  「陸桑,這兒好哇。可是我們要一面吃一面談。」

  「好吧。那麼你講好了。」

  田塍只有兩尺來寬,我們只好一前一後緩緩移步。蔡緘默了好一刻才說:「真到了要談的時候,倒不曉得怎麼談起好了。真糟。」

  「剛才你不是要說你身子裡有一半血液是『內地人』的嗎?我真想知道你既然有一半『內地人』的血,怎麼又會為臺灣人難過。」

  「對啦。我也正是要把一切告訴你的。陸桑你大概知道我的爸爸已經死了吧?」

  「好像聽人家這麼說過。」

  「你一定不曉得他怎麼死吧?他就是被四腳仔害死的。」

  「啊!四腳仔害死的!」

  「嗯……我也是剛曉得的……我真難過,不只難過,而且也痛恨……我就從頭告訴你吧。」

  「你大概也聽人說過了,我家是蘭陽地方屈指可數的大地主。可是我祖父原來是個長工,直到三十歲還不能成家的窮光蛋。他為什麼會忽然變成大富翁呢?這,當然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你一定想不到,那是……那是當一個屠殺同胞的劊子手換來的。」

  「我的祖父三十歲的時候,日本人來了。我們那地方,也和絕大部份的臺灣各地一樣,由一群義民組織了一支抗日義勇軍,頑強地抗禦著日軍入侵。因為他們熟悉地勢,所以能神出鬼沒,給日軍很大的打擊,日軍也一直拿他們沒有辦法。」

  「我的祖父就是那時被日軍看上的。他竟受不住威逼利誘,昧著良心,引導日軍從間道攻進義勇軍的本營。結果不難想像的,義勇軍在眾寡懸殊的情勢下,彈盡援絕,全都犧牲了。據說被俘的傷殘病患和沒有走脫的人共有一百來個,個個都給用日本刀砍了頭,埋在一穴。」

  「我的祖父就一變而成為地方首富,擁有了幾百甲的良田,當然都是日政府賞賜的。」

  「我爸爸是他的獨生子,從小就過著優裕的生活,讀的是日本人讀的小學,小學畢業後,馬上到『內地』讀中學,一直到大學畢業才回來。不久,我的祖父跟一個『內地人』說了親,我的祖父是『勳三等』,比在臺灣的一般大官的勳位還要高,一般的官憲不用說,就是所有的日本人也不敢以通常的眼光來看他,所以要討一房『內地人』媳婦,似乎還不怎麼困難。可是我的爸爸卻不同意,那是因為他在『內地』早就有了個愛人的緣故。」

  「但是,我祖父是個專橫的人,一定要我爸爸跟那個日本女人結婚——她是當時的郡守的女兒,算得上是個名門閨秀的——我父親沒法,只有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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