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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一章

  「江山萬里」。

  這是鐵砧山腰隱蔽處碑石上的字。碑形如雞蛋,上窄下寬,豎立在一方水泥砌的基石上。約略估計一下,僅碑石本身便有一丈上下,底部約比兩個人合抱大些。面向一片坦蕩的平原,上面有鬥大的四個蒼勁的行書字:「江山萬里」。

  「江山萬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兩天來,我一直為這個謎困擾著。

  我發現這塊碑,是非常偶然的。

  我被小隊長們猛揍一頓後的第三天,我不曉得怎麼心情特別變得很容易傷感——當然,我知道這與我被毆打有關。其實,我本來心情是很平靜的,當我掛著烏青淤血的面孔,回到夥伴們當中時,大家的眼光並沒有我想像中那樣使我難堪,甚至我還可以說,大家都在默默無言中,靠眼光來表達他們的關切與同情。我心裡的矛盾——懷疑自己是否企圖靠那種微笑來掩飾內心的醜態,甚至邀寵——也經我慣常的一番自我譴責後,歸於平靜。

  還有,連當我獨自一人在夥伴們出發後慢吞吞地吃完了飯,打好了裹腿,正打算走出營房時,林鴻川跟我一塊邊走邊談所說的話,都沒有在心中激起更多的波瀾。

  當我正要走營門時,他從後面叫住了我。我曉得他是本部的人,一定又是受了部隊長的命令要到哪兒去。

  「呀!你怎麼啦?那是被那些狗仔……」

  「嗯,給幹了一場。」

  「是昨天晚上?」

  「不,早晨。」

  「奇怪!怎麼早上也來這一套了?」

  我們並肩拐了個彎,走出街道。有不少小學生們背著書包匆匆地走向校門。

  「也是我自己惹上來的,我早上想心思,沒有念『敕諭』給鬼藤看見了。」

  「唔……那太不小心了,我們四時都不能放鬆,可是,他們委實也太沒道理了。」

  「道理?他們才不講這一套呢。」

  「我知道。為了你,我覺得很難過。」

  「謝謝你,可是沒理由就給幹上的,已經不少了,我還算是有理由的,實在也沒話說。」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已嘗過那種苦頭了。畜生!想起來,我的血就要滾沸起來。」

  「唔……」

  「陸,不,陸桑,我不曉得你要怎麼想,可是這仇恨我是不能忘卻的!」

  「那當然。」

  「問題是,是不是單單不能忘卻便算。」他有些切齒地。

  我覺得這話很不尋常,到底這個面目黧黑的高瘦個子,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呢?我想起了前些時有人說過的話:等米軍來了,那時看看我的銃口對準誰吧。那種日子會到來嗎?琉球島上打得那麼激烈,可能也快完了,下一步從哪兒來呢?顯然,大家沒有了剛來大甲時的那種大敵當前的緊迫氣氛,也許米軍已跳過了臺灣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呢?

  「也許,我們會有機會。」我說。

  「你是說我們該等機會?我倒確實認為機會是應該造的,而不是要等的。」

  我看到林鴻川的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這人到底在想著什麼呢?我更摸不著頭腦了。

  「這話,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林又加了一句。

  「我同意機會是可以造成的,但也要看場合。」

  「我先問你,你恨他們嗎?」

  「當然。還能不恨?不過也並不是被幹了一場才恨。那是……我真不曉得怎麼說。」

  「我知道,那是我們血液裡原來就有的恨,對吧?好吧,我要從這邊走了,也許我有那麼一天要請你幫忙的,我們都有熱血,欲已而不能已的熱血,當它開始沸騰的時候……好啦,再見。」

  「再見。」

  我目送著他那高瘦的背影,一直到街角消失。他留下了一個啞謎,使我覺得林鴻川這人城府很深,幾乎可說是莫測高深的。儘管這樣,我仍然認為他的話是近乎空談。造機會,有什麼樣的機會可造呢?也許他所受的刺激太深,才會有那種由幻想而引起的念頭。我沒有笑他,我甚至還同情他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頭——這就是我沒有被他的話激起更多波瀾的理由了。

  然而,那天晚上,蔡添秀的話使我的心情起了不少變化。

  蔡添秀因腸炎休假兩天,病還沒有完全好,就銷假上山工作了。他在請假的第一天晚上告訴我,本部的衛生班只有一些外用藥,內服的藥品就連最起碼的消化不良藥品都沒有,拉了肚子,唯一的療法是禁食,此外就是由衛生兵去找些「紅乳草」——在臺灣各地都很常見的青草——來當藥煎吃。與其說是這種草生效,還不如說是絕食生效來得恰當些。蔡餓了一整天,第二天下痢停了,照常吃,第三天就銷假了。

  晚上,蔡添秀邀我到外頭談話。走到對面教室背後,還沒坐下來,他就說:「陸桑,真對不起你,害你被他們……」

  他還沒說完,我就阻止他說:「說什麼話,這不關你的事嘛。」

  我還告訴他我為什麼會被打。

  「是倒是的。可是,我曉得那是因為我,你才會被特別注意。你不是好多天來就受著注意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被野村打,而我替他說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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