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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誰要你說這些嗎?」

  「……沒有,只不過……」

  「沒有?沒有就不必說。縮回去。」

  「哈!陸古兵回去了。」我再敬了個禮。

  開飯前,野村特地到營舍裡來做了一場訓示:「……你們必須知道,做為一個軍人,不管什麼事都必須奮鬥到底,死而後已,這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精神。今天,蔡二等兵的例子就是好的教訓,雖然身體有病,也應該以大無畏的精神頂下去,直到任務完成,決不退縮,決不鬆懈。我也並不是不曉得有病的人需要適度的休息,可是,至少在請准了休息許可以前,是有任務在身的,做為一個『皇國軍人』,達成被賦與的使命就是最高天職。這種例子,在戰場上到處可見,受了重傷,不會走便用爬,終於達成了傳令任務的事實,你們一定也聽到不少了。死而後已,就是指這種情形。我再重複一次,這就是『皇國』的軍人糖神,也就是『大和魂』。希望你們以後切切不要忘記這些,早一天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國』軍人。明白了嗎?」

  在這一場訓示裡,野村沒有提到我的事。而且經過我那一番「多餘的報告」後,野村便沒有再打蔡添秀,這一切使我差不多到了自我欣慰、自我陶醉的地步。我想起了到大甲後不幾天的一個晚上發生的往事。我沒有向野村敬禮,說話也完全以對等的口吻、態度出之,而他竟能不動怒,而且還對我表現得蠻仁慈,蠻溫情。我不由得想,我是個古兵,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算不太低的,否則他怎麼會那樣就放過了蔡添秀呢?又怎麼會在這一場訓話裡一句也不提到我呢?這不是他已默認了我的行動是正當的嗎?

  但是,萬沒料到,第二天晚上野見分隊長竟找了個機會偷偷地告訴我:「陸,你得小心些。」

  「哦?……」

  「不知道嗎?你昨天向小隊長說了那樣的話。」

  「啊,那個,野村桑說了什麼嗎?」

  「他沒有……可是,我擔心的是別的小隊長和分隊長。」

  「啊……」

  「我很明白你那時的心情,本來該我說才是,可是……唉,算了,不管如何,你以後要特別小心才好。」

  「好的,真感謝你了。」

  我得承認,這話對我真不啻是當頭棒喝,我是把事情想得太輕鬆太天真了。不難想像,那些小隊長們,無疑以後會注意我的行動了,稍有不對,馬上就會遭受難堪的事態。

  在當頭一次衛兵時,我已目擊過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了。在那樣的當口,一個人就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在狂風怒浪之下,只有被隨意簸弄的份兒。我也會被那樣嗎?僅想像到身受那種淩辱,渾身的血液就會登時停住運行一般,氣息也都窒住了。

  當然,我希望能夠避免遭受這樣的事態,可是事實上那可能嗎?所謂行動要小心,到底應該從哪兒小心起呢?在山上,我也跟每個同伴們一樣地賣力工作,不敢稍為懈怠,其餘的事情也都莫不小心將事。問題是他們如果要找你的碴,幾乎是無所不能無時不能的。這樣想來,我之將受一場風暴襲擊,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那麼假定真地這一事態臨到頭上來了,我將何以處之呢?事實是很明顯的,除了忍受以外再沒有其他途徑了。我自信那種皮肉上的痛楚是受得下的,他們總不至於打死我。可是在心理上,我會怎樣呢?單單想到我也必須把烏青傷痕擺在臉上,還得裝著若無其事處在夥伴們當中。那種莫可言喻的屈辱就使我的血液倒流。是的,這才是更需要勇氣來承受,來忍耐的事。

  但是,我的念頭又一轉,那是真正的屈辱嗎?我能不能解釋成那不是屈辱?就夥伴們而言,那不算屈辱的,毋寧是光榮的傷痕,因為人人都曉得這種傷痕,並不是因了錯誤而遭致的,更不可能是為了某種不名譽的行動而罪有應得。對「內地人」而言,我也許是他們心目中一個「生意氣」的人物,那也不算屈辱,只不過是衡量一個人的人格的尺度的問題而已。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我也有權力,拉著某個人,說他是「生意氣」而痛揍一頓,那麼,對方豈不是毫無屈辱可言嗎?想到這裡,我終於有了個結論:那並不是屈辱!我大可和其他人那樣,裝著毫不在意的神色,回到我的夥伴們當中。

  我的一番分析,另外還給了我一種安慰,那就是當我看到那個外交家施建祥,烏青著臉還能去跟國校的先生們打交道時,以為他卑鄙的想法必須修正了,我應以一種欽佩的眼光看他才是的;對林鴻川的場合也一樣。

  然而,我並沒有因了這個結論而釋然於心,內心裡彷佛有個疑問在向我投著一隻又一隻的疑問號。我可以不理這個疑問號,但它卻時而要抬起頭來,偷偷地嘲笑我,揶揄我。

  ***

  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信,而且共達八封之多。其中三封是大河的老同事寫來的,五封則是家信——父親來了三封,妹妹美蓮兩封。到這地方已一個月以上了,家裡一直音信杳然,是不是有了什麼變故呢?這是我一直記罣在心的事情,如今信來了,而且一來便是這許多封,我興奮得差點沒當眾大跳大躍起來歡呼一陣子。

  照例,同小隊的古兵們都要「檢查」信件的,信件通通被搶去了,不過他們自然沒有啟封,僅看看字跡及發信人的名字,很快地也就回到我的手裡。

  清息靈通的廣穀俊雄檢查了一封我的信後告訴我,因信皮上的地址都只有部隊番號,所以才會到得這麼遲,以後不妨在部隊邊加上一個「大甲局氣付」(「氣付」系日語,類同「轉交」)字樣,那麼發寄郵局就可以直接寄遞到大甲局而不必轉到軍部了。原來是這樣啊,我至此才明白了信件所以被積壓了這許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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