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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愛了人,這不是壞事,你應該坦承,愛,往往也是種沉重的負荷,我想我不妨說那是人生的許多十字架之一。這個,你和我都是過來人了。可是,我仍然認為對此時此地的你,愛是必需的。你的心田需要滋潤。」

  「我同意你的看法……」驀地,有一股感動沖上我的心板,我幾乎接不下去了,我怕我會嗚咽不成聲,我的眼睛遇到什麼刺激似地起了一陣酸楚。可是我強捺著自己,儘量裝著平靜說:「可是,你的愛,我們的友愛——我真不好意思面對面地對你說,因為那是應該感到的,而不應該說的。」說到此,我稍為停頓了一下,以便整理思緒與呼吸。

  「我知道的……」

  「所以……嗯,有了你的愛,我已心滿意足,如果再有了其他的,我怕……正如你所說的,那沉重的負荷,我怕負擔不起。」

  「你又要逃避現實了。你這種態度,我不贊成。不管你願不願意,逃不逃避,它會壓在你頭上的,你只有勇敢地頂住。知道嗎,勇敢地!」

  陳說得情真意摯,可是就在這當口,我的心從思索的深淵軟木般地浮上水面來了,我發現到這些話都是可笑的,因為它們建立在完全不可靠的基礎上。我說:「唉唉,再談下去就是鑽牛角尖了。就算我愛上了什麼人吧,到頭來也是單相思罷了。我們不會有機會再跟她接近,空談空談,算啦!」

  「這就是你的逃避現實的一貫作風。我不同意。」

  「別盡不同意不同意的,難道你以為我有機會嗎?」

  「怎麼沒有?機會是要靠我們自己來造的,你也可以寫信。你總不以為連寫信的機會也沒有吧?」

  「正是。明天放晴了,看你會有什麼機會吧。」

  「傻子!懦夫!真叫人不耐煩。告訴你,她對你有好感,她憧憬你,你在她心目中已是個偶像了,你不曉得嗎?」

  「別說得道麼肯定吧。彈幾下鋼琴就能成為偶像,那天下人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偶像嗎?」

  「不錯!人人都可以成為偶像。世上盡是一對對戀人,這不都是偶像嗎?」

  「我說不過你。咱們等著瞧吧。希望你別再擾亂我的心。」

  陳的一言一句都使我滿心欣悅,我多麼願意他說的都是正確的呀。可是,我不敢對事情太肯定、太樂觀,在某些意義上,等著瞧這句話,正也道出了我此時此地的心靈深處的希冀。

  也許是我剛說的最後一句話,給了陳不少感觸吧,他再說一句勸告我勇敢些的話,也就沉默下來了。

  §第十章

  不算長的雨季結束後,夏天就接踵而來。我老是覺得,這一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而暑熱也似乎特別厲害。是真的氣候上的失常現象呢?抑或是因為每天都在山上的烈日底下做苦工,格外覺得熱呢?直到很久以後我方才曉得,原來這一年全島雨量特別少,成了五十年來的大旱,難怪特別熱了。

  作業當中,夥伴們都脫下「襦袢」,赤膊著上身,揮十字鎬挖石頭,大家都很快地曬黑了。每天晚上閑下來以後,大家都不敢穿衣,為的是皮膚受了陽光的灸曬,都紅痛起來,衣服的輕微摩擦,會引起難忍的癢痛。有些人似乎是由於皮膚較嫩,僅一兩天工夫,背部就開始脫皮了。蔡添秀就是其中最厲害的一個,有好些天他都不能仰躺,只好匍匐在毛毯上睡眠。

  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幾天來我常常無緣無故就會輕微地心悸起來,彷佛有什麼可怕的事態要臨到頭上。那種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有如一個人走在懸崖上,不時要心驚肉跳。糟的是這種心悸不曉得什麼時候來,甚至還不只一次使我從睡夢中陡然驚醒。

  我把這情形歸咎於分隊長野見雄吉。

  那是天晴後開始工作的第三天發生的事。那天,我所喜愛的美少年蔡添秀弄壞了肚子,白天在山上就拉了三四次。本來,他是準備午後請假先回營休息的。我也幫他向野見分隊長說了話,可是野見因為這天小隊長恰巧因小隊長會報,在本部開會,沒到山上來,所以不敢馬上准,加上情形也不怎麼嚴重,便要蔡暫忍一下,明天才請病假。

  回營後,照例有軍歌演習。也許是因為體力受損,有些支持不下的緣故吧,蔡竟一時大意,沒有裝著拼命唱的樣子。不幸,這情形竟給野村小隊長看見了。野村走過來,不問情由,就雙掌交加猛摑了他一頓。

  通常,在這樣的當口是不可以分辯的,否則火上加油,對方會更激怒。蔡也沒說什麼,任由野村痛打。可是旁觀的我卻實在看不過去。我明知此舉對我大大不利,但我沒有餘裕考慮到這些,懷著一顆即將爆裂的心跑到還在拳足交加的野村旁邊。

  「小隊長殿!」我匆忙敬過禮說:「蔡壞了肚子,不能支持了,請你原諒了他!」

  「唔?」

  野村停住手,斜睨了我一眼。我覺得他原本是平靜沉著的,只是機械地揮著手臂「執行任務」的——正如他一貫的作風那樣,然而此刻卻忽然變了,眼光里加上了燃燒的東西。但是,這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又恢復到原先的平靜沉著。

  「他……」我猜到可能他沒有聽清楚,打算再說一遍。

  「住嘴!」野村的話並不高昂,但有緊迫的意味。「誰問你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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