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二七


  「吃的,還是玩的?」

  「都有。看,三點半了,只有兩個鐘頭了呢。」

  我很想再給父親寫信,也更想把今天早上在山上所想到的主意付諸實施,可是蔡這小娃兒委實太可愛了,可愛得叫我不忍掃他的興,何況人家不是說特意為我留下來的嗎?

  「好吧。」我只有起身了。

  出營門時,陳英傑正坐在衛兵司令的位子上。也許分隊長跑到哪兒去了吧?陳看見我跟蔡在一起,先是詫異了一下,不過馬上就綻開笑容,跟我點點頭。

  蔡沒有使我失望,他把我引到街尾的一家飲食店,我們竟然各吃到了一客排骨湯和兩碗用樹薯粉造的「麵茶」(是本省麵食的一種,泡上開水即可食用)。我大為驚奇,詢問緣故,蔡告訴我,是上次半休時吳振台帶他來的,他還說,麵茶四時都可以吃到,排骨湯則是上次吳來時就吩咐好的。吳是本地人,而且又是地方大族,所以到處都吃得開。我不禁為自己能享受這口福而感到高興了。

  走出那家飲食店後,我們邊走邊談。蔡說要帶我到公園去,那也是吳振台帶他去過的,是很幽靜的地方。我禁不住問道:「你好像跟吳那傢伙很要好啊。」

  「談不上要好,不過我覺得他的確有意和我接近。可是我不大喜歡他。」

  「呀。」我有些吃驚,這小子,可真是人小鬼大。

  我也是不喜歡吳這個人的。好多天前我就發現,他那四時都掛在嘴角的笑,原來確乎是狡獪的,尤其近幾天來他的表現,更使我確信自己的觀察沒有錯。晚上,他常到小隊長室走動,分隊長們也多半聚在那兒的。到那樣的地方出入,除了有意取悅「上官」之外,再不會有其他解釋了。而且事實證明,他曾有兩次,在山上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請假回到鐵砧山旁那有白鷺棲息的林邊的家去。來時,帶來了一隻裝滿白飯和菜肴的便當盒,給野村小隊長和兩個分隊長吃。

  經過這一兩次後,他竟敢在下山回營時開溜——自然也是向小隊長請過假的——晚上回營,又是那只白花花的米飯幾乎要溢出來的便當盒。他拿到小隊長室孝敬那些小隊長們去了。我不能否認,單單提到吳這個人,或想像到他那魁梧的身材,以及經常掛在嘴邊的嘲笑,便有一股憤恨湧上心頭——我竟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這麼討厭我那個鄰兵了。

  「上次,也是他先邀我一塊出去的。還約好今天仍和我一道去吃排骨湯,想不到他卻溜回家裡去了。大概他就是這麼個反復無常的人。」蔡變得很饒舌,用他那清脆而純正的、幾使人疑心是出自一個四腳仔的口音談個不停。

  「我老實說,對他一點也沒好感。」我說著,一面卻在想,蔡是不是因為吳爽了約,所以才這樣說他呢?或是對吳一周來的不尋常舉動,有了反應呢?

  「我也是。不過,大概不會有人對他有好感的,除非那些『狗仔』。」蔡忽然插了一句臺灣話。

  我是客家人,福佬話不很流利,不過倒也能發覺出蔡的這句福佬話——雖然只是一個詞——極不純正,甚或可說是怪腔怪調的。幾天前,我就從消息靈通的廣穀嘴裡聽到有關蔡的話,據說這娃兒是混血兒,母親是「內地人」(即日本人),父親已死,祖父是宜蘭地方著名的富翁之一,由於從小受到小學教育(日據時,小學分為小學校與公學校,前者專收日人子弟,後者收台人,戰時雖一律改稱國民學校,但日台子弟仍分別就讀,唯少數台人子弟仍可以獲得特別許可,就讀「小學校」),所以臺灣話只能說幾句詞,幾乎不能交談。從他那純淨的「國語」看來,這消息是非常可靠的。現在聽了他這句不成腔調的一句「狗仔」,越發使我相信廣穀的話了。廣穀還表示意見:混血女人多美貌,蔡的眉清目秀也一定是因為混合了兩種民族血液的緣故。

  蔡的這一句「狗仔」,另外還給了我一份很不尋常的感覺。「狗仔」或「四腳仔」雖然是我們台籍人私下稱日人的口頭稱呼,那是含有一種只有臺灣人才是人,日本人是四隻腳的獸類的鄙視意義,不過,在一般人的腦子裡,這種意義是很空泛的。特別是戰爭爆發後,「皇民化」教育推行得如火如荼,較年輕的一代只曉得自己是「皇國民」、日本男兒,對其他則多半懵然無知。

  如果拿蔡這個人來說,我只能臆測他的意識是更單純的,一個以「內地人」為母親,受過小學校教育,不能講臺灣話的十幾歲少年,應該只曉得自己是日本人、日本國民的。因而這「狗仔」二字,著實使我吃驚。我不由得想,這孩子,也許真地不是個簡單的東西呢。

  這時,我們已來到公園了。雖名之為公園,其實也並沒有多少特殊之處,地點在街路東邊的山腹,有所相當雅致的涼亭,和一所游泳池,此外就是一棵棵參天巨木了。不過地點倒確是很幽靜的,全鎮就在眼前,眺望也頗不錯。游泳池裡一滴水也沒有,一條引水用的小圳從池畔經過,水聲琮琮,不停地流瀉著。

  我已經說過對蔡抱有好感,此刻對他更有了好奇心,他的身世,他不尋常的吐屬,都撩起了我莫大興趣。我決心拋開讀書寫信的念頭,跟他好好談一談。我們在池畔落座,脫去鞋,把腳浸在水圳裡。水很涼,沁人心脾。水聲中有時會夾著一兩聲小鳥啼叫,格外給人一種舒爽的感覺。

  「這兒,真不錯呢。」我說著,一面卻在思索怎樣跟他談。

  「嗯,古兵殿,不,陸桑也喜歡嗎?」

  「很喜歡……你一定很想家吧?」

  「家?」他瞪圓了眼,眼鏡片一亮,說:「才不呢!」

  「呀,你不想家?這倒奇怪啦。」

  「那沒什麼好想的。陸桑很想嗎?」

  「我……的確很想。」

  「是因為有要好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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