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一時接不上話題。我是真正地不懂,而他卻說,不懂使我懂得更多,我是這樣淺薄、幼稚,到了與我同年紀的人的話都不大能領略的地步。我讀過盧梭,也讀過《神曲》與《浮士德》,我不懂,不懂就是不懂,不懂使我懂得了什麼呢?我趕快抓住了這個思想說:「但丁的書我沒有讀懂,到如今我還是懵懵懂懂。你的話叫我怎麼同意呢!」

  「唉,誰懂它呢?除非一個人能讀上三十遍,涉獵遍參考的書。我但願能忘記但丁,忘記歌德、釋勒,連查勞斯特拉,如今也顯得空洞不著邊際了。」

  「你太頹廢了。」

  「是嗎?」

  「我想再讀點什麼。」

  「我無權干涉。」

  「你真不想再看書了?」

  「沒有書,沒有時間。」

  「譬如現在,不也可以看一段?」

  「我不成。不思,不想,這是我目前的宗旨,我不願有任何事物來擾亂我的心。這就是一切了。」

  我沒話可說了。向來與富田談,也都是這個樣子,弄到末了,一定歸於沉默,而且最先沉默的必定是我。這回我之所以沉默下來,固然也因為對方的話使我無法接下去,但另外還有個原因,那是因為我的思潮由於我無意間所說出的話,而澎湃洶湧起來。

  是的,我為什麼不利用瑣碎的時間看點書呢?第一我不能認為那是體力所不能勝任的。目前,肉體勞動雖已到了極點,但腦子裡倒空閒得很,多多少少看一些,想一些,不會增加多少負擔。至於書本方面,來時我本也打算帶些書的,因為笨重,又顧到也許不會有時間,所以一律割愛了,倒是歷年來閱讀時抄的劄記——我把它題名為「拔萃錄」,有兩冊筆記本。第一冊寫得滿滿地,第二冊則只記到三分之一左右。那是相當厚的筆記簿,內容也都是自己認為足供玩味思索的文字。我把這兩冊東西都帶來了。這是唯一可利用的東西,挾帶也方便,貼身放在「襦袢」裡頭,不怕人家瞧見,就是上山作業時也很可以帶來。這麼一來,換班下來後的二十分鐘,還有午飯後的約一個鐘頭休息時間,豈不都成了讀書時間了嗎?

  這主意使我內心湧起了一陣欣悅。對的,前途暫且不去管它,一天能看,我就看一天,將來若遇到雨天更可大看特看。還有,在營舍內,因為晚上沒有燈,是不能看的,到衛兵室也是一法,但是分隊長在那兒,並且休息也不能忽略。或者早飯後出發前,蹲在廁所的時間,也可以看看吧。不管如何,我要繼續求進步。浪費掉的時間已可算夠多了,如能抓回幾分幾秒,不也是很有意義的事嗎?

  今天有下半天的休息。這是我想到好主意的一天,「為善宜快」(日諺),下午就不外出好了,反正陳不能出去,跟廣谷、林文章那班人走,也一定不會有意思的,想吃點什麼東西這個欲望,也正該用毅力來克服一下……我興奮地想個不停,富田在想什麼,他的話如何,再也不成問題了。

  ***

  洗完了澡,大夥兒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外出,只有我不換衣,靠在棉被上。廣谷催我,林文章也詫異地問我緣故,我藉口有些頭痛,把他們打發走了。我閉上眼睛,裝著睡覺的模樣想心事。

  回營後,本部的林鴻川抱著一束信件來分發。這是第一批送到我們部隊的郵件。我滿心欣悅,以為可以接到父親來信的。可是我竟沒有。抵大甲後,我馬上給父親去了信,幾個朋友也都給去了信,為什麼一封回信也接不到呢?算算日子,已超過十天了。以往我與父親通信很勤,我每禮拜必寫一封信回去,父親也一定回我。這回我已去了兩封,竟一封也接不到。這使我很擔心。也許是父親忙吧?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這種解釋,可是此刻也祗有這麼解釋了。也許是疲勞太甚了吧,想了不多久,竟迷迷糊糊起來。

  「陸古兵殿。」有人叫我。

  「哦。」

  我打開眼睛,站在我腳邊的是那個紅顏美少年蔡添秀。我看到他滿臉興奮之色。

  「大家都走光了哩。」

  「啊。」

  我左右看看,真地,遲一步才洗澡的第二分隊的人們也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快,我們外出去。」

  「不。」我看看蔡,我覺得他真像個漂亮的女孩子,我索性閉上眼睛說:「我不出去。你怎麼沒跟上大家?」

  「我剛才聽到陸古兵殿不去,所以特地留下來的。」

  「呀?」我又睜開眼望他說:「這真感謝你了,可是我不去,你快去吧。」我又閉上眼。我覺得這小娃兒眼光裡對我有一股相當深切的好感。

  我想那是有理由的。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在校庭內和陳英傑一起談心。談倦了就揀沒有月光的屋簷下,在校內繞了一圈。沒想到在校舍的盡頭牆下,碰見了正在簷下獨個兒坐著飲泣的蔡添秀。我馬上猜出他是因為那天早上趕著去廁所,在廊上遇著了第二分隊的小池分隊長時,沒有站穩敬禮,挨了五六個耳光,所以躲在這兒偷偷哭泣。

  我和陳交互地安慰他,哄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回營舍就寢。我還記得很清楚,本來他只是在抽噎的,我們開始安慰他後,他哭得更厲害,幾乎到了忍不住迸裂出來的聲音的程度,可是我仍能想見——因黑暗看不見他的面容——他是在拼命地忍著,抑制著。我向來就是個感情脆弱的人,看他那模樣,我邊說著安慰的話,另一邊卻也不得不忍著讓自己不致嗚咽。

  「你是個男子,男子就不應該這個樣子。我們每一個都苦,就是再苦也得忍受下去,因為我們是男子……知道嗎?」

  「知道的……我能忍苦的,只是……只是他們的作法,真叫我難忍。我並不是為了苦才這樣的……」

  「好好,」想到那過份的苦楚壓在他的肩上,我更黯然了。「不論怎樣,我們要堅強地頂下去,熬下去,否則我們就是弱者了。」

  「知道了。」他終於止住了哭。

  「古兵殿!」蔡又在催了。

  我又一次睜開眼。他很著急的樣子。「唉唉,別叫什麼殿不殿了。」

  「那麼陸桑,我們一塊去吧。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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