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二五


  那個時候,日常生活算起來已是很苦的了,比起中學時代,特別又是當了半年代用教員之後,天天都覺得日子難挨,可是與目前兩相比較,卻又不啻天壤之別了。

  當時,我和少數幾個夥伴,求知欲是那麼旺盛,向學心是那麼熱烈。陳、富田,還有一個孜孜矻矻地在準備著「升學」、後來居然考取了大學預科的顏姓同學,加上我,是在我們第十三班上的十幾個同室同學當中,不時都伏在案上苦讀不輟的名單。我尤其不能忘記跟陳一起到那「不寢番室」的僅僅二十公分的光圈下,沉溺於世界名著中的情景。

  我曾為羅亭哭過,也曾為巴紮洛夫悵然良久不能自已過,莎尼亞更曾使我感到人生是神聖的,值得熱愛的。儘管在此以前的閱讀,以及時勢迫使我的思想流於厭世、頹廢,可是當我一旦開啟了一扇新的文學之門,我卻也嘗到了一種嶄新的人生滋味。

  我揮著十字鎬,流著汗,不停地思想:也許,只因我當時是更年輕、思想形態還在可塑狀態中——也可能不只是可塑狀態,而是如同水之於容器,可方可圓——因此思想上的矛盾,毋寧是自然的。我歎命運對我之殘酷,使我不早生幾年,否則中學畢業後可以到「內地」(指日本本土)去升學,而不必來到這一所集全日本垃圾學生的下等專門學校。另一方面,我又為書中的人物而如醉如狂,儼然以為只有我們這幾個懂得文學的人才是高等的人物,其他則無不都是「俗物。」

  如今呢?我還有什麼?書不用說一本也沒有了,連人生、文學都不再在腦海裡浮現。有之,不外是廉價的傷感,再就是對過去的日子的無限依戀,還有頹廢、虛無,舍此便一無所有了。不只我,連富田那怪物,也說與書本絕交告別了!我與怪物、陳等人,再沒有和廣谷、林文章不同的地方了。大家都只是一樣的俗物、蠢物,呆呆地等待死亡來臨的行屍走肉而已。

  這時,分隊長下了命令,作業班換了。我把十字鎬交給林文章,爬出壕溝,在附近一棵相思樹根上落座。擦擦臉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氣。掌上的繭已快老了,不再有淤血現象,只是肩上胸部仍然隱隱作疼。

  我看著正在工作的人們。壕已有四尺左右深,每個人的下半身都隱沒其中。十字鎬碰上石頭時的刺耳音響彼起此落。林文章脫去了衣服,臉上的汗與油脂滲在一起,成了近乎黑紫色。不曉得是那一個缺德鬼起的「油炸麵包」這個綽號,此刻看來更像更恰當了。

  嗯……我又繼續思索:不錯,如今,我與這個以詩人自許的「俗物」,還有什麼分別呢?此刻,他拼命地揮著十字鎬,腦子裡可不曉得在想些什麼。他也會傷懷身世吧?還會不會想起海涅、拜倫、歌德等的情詩呢?他的面容泛著枯槁憔悴之色,眉頭深鎖,在眉間刻出幾條深紋。也許,他的內心裡也充滿著苦惱。也許,我不該一口咬定他是俗物,至少喜歡接近詩這事實已然是不俗的,我應該修正認為那種情詩什麼的,是廉價而庸俗的見解……

  富田是跟我同班作業的,我瞥見到他這時起身,四下瞧瞧,若無其事地向坡下走去。是小解嗎?他臉上仍然是那一貫的恬然超然的表情。看來,一切事情對他都是毫無意義的,毫不在乎的。為什麼?難道他不苦惱,不覺痛苦?相處已一年,我至今對他一無所知,他從頭到腳都是一個怪字。我為什麼不去跟他談點什麼呢?我明知二十分鐘後便得換班下壕,沒法談出什麼來,可是也許是因為我的心情太紊亂了——我彷佛覺得自己在渴盼著什麼,那是吃、休息以外的一種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的渴望。我於是站起來,朝富田所走去的方向起步。

  一走動,方才覺得這山上仍是有風的,它透過林木輕微地拂面而過,給人一抹涼意,不覺精神為之一爽。

  「富田!」我從背後叫住了他。

  「哦。」富田止步回過頭。

  「到哪兒去?」

  「沒有呵。」

  「我打擾了你嗎?」

  「不。」他又轉過頭去了。

  他的不在乎,使我不知如何措詞才好。「很苦啊……」,「他們那些傢伙,真要命……」這些話在我腦子裡出現,但馬上被我驅逐掉了。我不能夠談這些「俗話」,可是,我該跟他談些什麼呢?他沒有再看我,我覺得他可望而不可及。他倒也沒再前進了,卻移了幾步,把背靠在那兒的一棵相思樹幹上。

  「真該帶什麼書來看看啊。」我說。這話,我是未經過思索就說出來的,它是在這一剎那間,忽然閃現的沒頭沒腦、甚至可說是荒乎其唐的語話。說完,我突地又想起他說過的「已經跟書本告別了」這些話,以及他說這話時的神情。他對我這句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唔……」

  他呻吟一聲,並回頭看了我一眼。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裡閃出了一道光芒,但只那麼一閃就消失了。他又轉過頭去,好像向遠處說話似的加上了一句:「一個人,不能大徹大悟,總是件可悲的事!」

  我有些啞然。他的話又叫我摸不著頭腦了。上次,他的話是「我不再迷惑了」,跟現在這話,形成了尖銳的對照。我覺得這兩種是自相矛盾的,他是一反其恬然漠然的外表,內心也充滿著苦惱與矛盾嗎?或者,他只是在譏刺我,到了這樣的地步,仍然在做著無謂的內心掙扎,所以說我不能大徹大悟?

  「我承認我還離大徹大悟的境地,不止十萬八千里,可是,我總覺得等待雖然是事實上所必須,但……但……」

  「我知道你的心中。」富田打斷我說:「我也並不是說你。我覺得你比我堅強多多了。」

  「堅強?我倒自以為脆弱得不成話說。」

  「或者說有韌性。你就算不堅強,也並不脆弱。柔韌,這是一種德性,你有它,我沒有……它是人生的一大資本。」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不,你懂,只是你總要把事情往深一層想——這與不懂大不相同。就算不懂吧,可是比浮泛的懂,使你獲得更多,懂得更多。那也就是我說的韌性了。」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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