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時校庭上除了我們以外,就只有三二早到的小學生,露出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

  出了營門——以後我才曉得那是學校的後門,另有一個正門——在街道上走了一小段便又彎進小巷子裡。走不多遠,過了鐵路平交道就出到一條頗為寬廣的石子路。這馬路在山邊,彎來拐去的,前進了約莫五分鐘,隊伍就出到視野寬敞的地方。

  我的鄰兵吳振台低聲地說,前面的矮山就是鐵砧山。他還說砧就是石字旁的砧,看看那座山,我這才曉得這個古怪名字起得很有道理。山不高,頂上很平坦,很長,正如古籍上偶而可讀到的一塊「擣衣石」。山上樹木很多,青蔥蓊鬱,倒也予人以清爽的感覺。

  這時分隊長野見雄吉下達命令:抬機關銃由下面三個人輪替。我是提彈藥箱的,雖然並未以為自己占了便宜,但聽了這命令,不由得一怔。可是事情已不容思考了,我也照著吳振台和佳田正義的樣子把箱子交給下面三個,上去接過了詩人油炸麵包的機關銃支架,吳振台則接過三角形頂頭,走在前頭。支架是鐵的,壓在肩頭上很不舒服,但也好像不怎麼重。

  然而這感覺還不到兩分鐘就整個改變了。二十多三十斤的重量集中在雞蛋大小成圓形的支架底部,壓在肩上一點,沉重之極,加上吳振台身材比我高出不下十公分,架上的「銃身」又要隨著步子而搖晃,重量很快地變成痛楚,死死刺在肩上。這痛楚很快地就傳到胸部上端,而後是胸部中段,不一刻兒,整個右胸部陣陣發疼,難受極了。

  我幾乎想哭,但我明白此時此地,當然是不能哭的,就是哭了也無濟於事,何況這是軍隊,沒有別的方法,而且身為「古兵」,斷乎不能示弱。看看前面的吳振台,肩膀那麼寬,背部又厚又大,根本不當回事的模樣。在他前面走的是野見分隊長,空著雙手,步履輕鬆,不時左右瞧瞧,彷佛是在欣賞風景,真叫人羡慕。原以為做一個「古兵」,可以受到優待的,至此我不由得有些悲觀起來。

  可是,我不得不告誡自己,只有堅強地捱下去。當一個人的路是崎嶇的時候,除了走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否則就只有成一個落伍者,永遠落在人後。自己是個文弱的人,說起力氣倒也可能是屬於小的一類,但主要還是因為肩頭向來很少經過負重的訓練。住在山裡時,我認得無數的,常常老遠老遠地拾著一百斤穀子到村子裡的「組合」(為農會一類的機關)來交的村人——不,寧可說,村子裡的成年男子,除了極少數例外,都能負重一百斤以上,在山徑上健步如飛。而此刻我所抬的,平均絕不超過三十斤,算來還不到三分之一。也許忍受一個時期,就會慣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我注意到野見分隊長帶著腕表,走了一小段就抬起手腕看時間。我相信他是在量著時間,以便準時下令替換抬機關銃的,可是第一批抬的時間真是在轉瞬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而輪到我抬時,卻覺得那麼難熬。在這時的感受裡,不僅一日千秋,簡直一秒千秋了。

  「吳。」野見分隊長在跟吳振台說話:「那就是鐵砧山嗎?」

  「哈!是!」吳答。

  「什麼是鐵砧?怎麼寫的?」

  吳告訴他。原來正跟我的猜想一樣。

  「很漂亮的山嘛。」野見說。

  「才不呢。」吳的腔調一變而成隨便交談的口吻說:「近前就知道,盡是些大小石塊,蔓草沒有多少,樹木也都長得不高呢。」

  「是嗎?哦,對啦,你是這地方的人,所以才這麼清楚。你的家在哪兒?」

  「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啊!」野見帶著幾分羡慕,驚異地說:「那,那你四時都可以回家啊。看得見了嗎?」

  「就在那兒,那塊樹林就是我家背面的,啊,看得見屋頂了,那就是。」

  「呵,很近哪。」

  我也看見在林木掩映處時隱時現的翹起的屋簷。

  「好像是廟一樣的,一定是個漂亮的房子吧。」野見又說。

  「漂亮倒不見得,不過很大,住著四五十個人。是個大家庭呢。」

  「幾時到你家去玩玩吧。」

  「歡迎歡迎。那一定是我家的光榮了。」

  我體認到吳這個人也許是屬於油滑狡獪一類的。

  「那林子裡的白點是什麼?」

  「鷺鷥,它們在那樹林裡有很多巢。」

  「呵,這真是個珍異的地方。鷺鷥蛋一定很好吃吧?肉呢?」

  「這是哪裡話啊。那是要犯法的,保護鳥啊。」

  「別假正經了。有好吃的不吃,沒這麼傻的人。」

  「那是不行的,吃了鳥牠們就會住不下去,那才可怕呢!」

  「是嗎?啊,」野見看看表說:「差一點過了時間。喂!機關銃交替!」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這時,我的整個胸板都在陣陣作疼,肩上也幾乎麻木了。我已沒有氣力看看後頭,這時有個人來到我背後,拍了拍我的背說:「陸古兵殿,我來換您。」

  那是很清脆婉轉的口音,而且腔調很純,我馬上曉得是那個紅顏美少年蔡添秀。我看准三個替換的人都準備好了,便與另外兩個抬的人齊一步驟,兩手用力把支架撐起,緩緩地放在蔡添秀右肩上。

  「很重哪,小心。」我說。

  「啊,啊,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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