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三


  蔡幾乎站不穩了,我不得不扶著他。他的白皙面孔立時漲紅了,好不容易地才穩住身子,向前邁步。看看他,我內心湧起一陣強烈的惻隱之情。我總比這個小孩兒高出半個頭,力氣也一定大些,還是那麼吃力,那麼難捱,何況是他。如果我有吳振台那樣的體力我真願意代替他,可是我知道那是不能夠的,就是有那樣的體力也不能如此。我怏怏地退回隊伍末尾,接過了兩把圓鍬。

  隊伍在一片荒野裡走著,雖是大馬路上,但這馬路似乎是新開的,加上車輛來往也不多,除有兩道清晰車轍印在那兒,可使人明瞭這是馬路之外,跟四周的荒野差不了多少。鐵砧山仍藹然橫陳在前方,剛走過來的矮山也在後頭了。

  看看山也近了,路又一次出到鋪有鵝卵石的地方。不一會兒,左邊出現了幾幢校舍模樣的建築物。走過大門時,我看到柱上的木板寫著:「大甲農村國民學校」(略相當於現今的初級農職校)。

  這時,鐵砧山已在眼前了,原以為是一塊平坦的山,近前方知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頂部雖仍平,但山腰凸凹不平,好像幾座矮山硬擠在一起的。山下兩旁堆積著很多的築成方柱形的枕木形木材,有好幾大堆。馬路一直伸到山腳,這一段似乎是新近才辟的,黃色的土色很新。附近樹木很茂密,有幾棵參天古木,山棱上,山坳裡,到處都密生著藤蔓灌木等植物。

  我們在這兒得到了二十分鐘的休息。但我很快地便發現到一、二小隊的人馬並沒有停步,朝山腰的山徑爬去了。他們多半荷著「三八銃」,樣子很輕鬆,也許我們就是因為有重機關銃才得到休息的。

  從夥伴們談話裡得知,我們已走了五十分鐘,約略估計,這一段路程可能有四公里多。等一下回去時又得扛著那重如磐石的東西,想起來真使人駭怕。

  我們動身時,一、二小隊的人馬已看不見了。我驚異地發現,我們的路竟與一、二小隊不同。山是從東邊橫到西邊的,我們從鎮上走來,也一直朝著東北方向,而此刻我們卻沿山腳邊往西走。為什麼大家的作業地點不在一起呢?我期望著在休息時間或者什麼機會,能夠跟好友陳英傑在一起的,這麼一來期待已落空了。

  走了好一刻兒,我們也爬坡了。這兒的樹木,較為稀疏,都是些相思樹,樹幹多不到碗粗,高也僅有一丈左右,坡面盡是磊磊石塊。很難走。幸好這時輪到我前面的三個人扛機關銃,要是我,恐怕爬不上呢。

  這樣又走了十來分鐘,停步口令下來了。回頭一看,鎮市就在眼前,鐵路也在下麵不遠的地方。沒疑問,我們是繞了一大段冤枉路了。

  野村小隊長下了「待機」命令後召集各分隊長及古兵,一面在一塊大石頭上畫著草圖,一面說明作業步驟。我這才明白,原來我們是要構築「機關銃座」,所謂「機關銃座」也就是掩體,先在坡上掘成一個ㄇ形壕溝,前面橫溝中心部份能夠安放重機關銃,兩邊縱溝則供人員出入之用。這倒似乎沒什麼,而且蠻簡單,馬上可以築好的。

  說明完,各分隊就在分隊長率領下,尋找適當地點去了。

  §第四章

  這種所謂「軍隊生活」僅過了三四天,我便發現它比我所想像的更困苦更難熬。

  一天當中,我們仍然必須輪流扛著那笨重的重機銃來回跑兩趟單程約五十分鐘的路程——這路程,從第三天起,小隊長就請准許可,另抄小路,直接走向鐵砧山西端,約莫縮短了十幾分鐘。一連幾個晚上,我的肩頭都紅腫發疼。我本來以為這是我的體質較弱,才會這麼受苦的,可是有不少同伴都互相掀起肩部察看,沒有一個例外,人人都是一片紅腫,用手指頭輕輕一摸,便要疼得如針刺。仰躺在鋪位上,身子是舒服多了,可是整個胸部都要陣陣作疼,吸氣都不能不輕輕地,一用力肺部就要猛可地抽筋發疼。

  不只上半身如此,四肢和腰部也酸痛異常。這一方面是由於負重遠行,另一方面當然是由於作業的吃重。

  我們所需要的ㄇ形機關銃掩體,前面橫邊長約七八尺,兩翼約丈多,寬都要三尺左右,深五尺至六尺。本來這樣一個壕溝,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然而因為地下都是大小石塊遠比泥土多,掘起來也就格外不容易了。

  分隊裡的十三個人當中,除了分隊長以外,餘下的分為兩班輪流工作。分隊長坐在稍後的一塊大石頭上面發號施令,每個人必須奮力不停地揮動十字鎬,不容稍有怠慢——事實上,也沒有人敢怠慢,否則,那後果是不難想像的。這樣,除了中午吃飯時的一個鐘頭休息以外,幾乎可說是從一大早勞動到日落西山,方可得到休息。

  最使人困惱難受的,也許該數吃的問題了。被分發在炊事班的同學,燒了少數幾餐飯,似乎很快地就學會了最起碼的手法。從到大甲後的第三天起,飯裡的焦味沒有了,半熟的硬心的飯也不再嘗到,糊樣的爛飯也失了蹤,換上來的是香噴噴,軟硬得宜的美味飯食,於是乎飯量也漸趨一定。每餐仍是用飯盒盛飯,早晚有湯,中午是送到山上,沒有湯,多半是幾片菜葉,飯盛好後疏疏落落地放在飯上面。

  有一次,我慢慢地吃,每扒飯就數一下,數到第八口,飯盒裡的飯就一粒不剩了。那還不是大口大口扒的,如果扒得凶些,數到五或六就准定完蛋。量委實太少了,差不多僅只通常的飯碗一碗左右,只有我們這年歲的需量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如果說我們經常都是在饑餓狀態中,固然一點也不錯,不過我還覺得,在拼命地揮十字鎬,什麼也不想的當口,倒還好過些,一旦飯來了,吃下了自己所分配到的食物,那時便要更覺饑腸轆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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