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這次他倏然躍起來。我看到他面頰上畫上了兩道鮮紅的帶血的傷痕。

  「奇撒馬知道了嗎?」

  「哈!知道。」

  「不行!知道了嗎?」

  「哈!知道。」

  「還不行!知道了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拼命地大叫:「哈!知道!」

  「好。你叫什麼?」

  「哈!我叫賀久良夫!」

  「賀久良夫……那個學校畢業的?」

  「哈!台中一中。」

  「台中一中?真是飯桶中學。下次要小心啦,知道了嗎?」

  「哈!知道!」

  野村點了點頭,這才向前走去。野村身材並不高大,但長得很結實,面孔成方形,腮邊有胡碴子,神情是那麼平靜,平靜得可恨可惡,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我暗想,他應該還比我年輕一歲以上——因為與我同年的日人同學都在學校時便屆「適齡壯丁」,全給征去服役了——卻能夠裝得這麼狠,這麼蠻像個樣子,真是了不得。

  他緩緩地左瞧右看走過來。每一個人都在他走過自己前面時,縮回腳保持「不動姿態」,走過後方才伸出左腳「稍息」。走到我面前了,我也只好照做。我把視線投在他臉上,隨著他的移動把眼光移過去。他那比我稍高兩三寸的結實身子,呈方形的寬大面龐,腮邊的胡碴子,兩道若無其事但似乎藏藏著冷氣的眼光——這一切都還那麼熟悉,然而無形中卻予人一種威壓。

  到這一刻以前,原以為是同期的日人同學,由於編制上或行動上的方便,而有了小隊長與兵士的分別的觀感,至此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了。是的,一切都不再相同了。甚至連站在隊首的兩個分隊長野見雄吉與小池熊一也都彷佛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人家是小隊長、分隊長,照一般的情形來說,那就是中尉或少尉與伍長,而我呢?只不過是個二等兵而已。

  野村從相向而立的兩個隊伍中間,走到盡頭,倏地一個轉身,又掃視了一周,以平靜的口吻說:「坐下。」

  立即,野見分隊長張大嘴大聲下了口令:「坐下!稍息!」

  聲音的大小恰與身份成了反比。噢!野村這傢伙,幹得好不神氣!我暗忖。

  我坐下來。野村手裡仍在玩弄著那跟小竹枝,雙腿半開,態度依然那麼悠閒。

  「由剛才的事,」野村說:「大家都應該領略到,在軍隊裡頭應該怎麼辦。很明顯地,你們都還沒有軍人精神,這個,我會慢慢灌輸給你們。部隊長殿(殿是對上級的尊稱)早上也說過,做一個軍人,便得一舉一動都像個軍人。你們都曉得,『帝國軍人』是全世界第一等軍人,忠勇無雙,從未打過敗仗。這種光輝的戰績是哪兒來的呢?一句話,就是服從,絕對服從。命令一下,赴湯蹈火,都毫不猶疑,毫不反顧,勇往邁進。這,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精神,同時也就是『大和魂』。」

  「你們要知道,缺乏軍人精神的,一定完成不了任務,而不能完成任務的『帝國軍人』,那是不可想像的。你們現在,正還缺乏這種精神,這是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被賦與了保衛『神州』的任務,沒有這種大無畏精神,怎能完成這種任務呢?」

  「今天是我們部隊成立的一天。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們,凡不夠軍人精神的,我都要把他好好鍛煉一番,因此,希望你們要注意,時時刻刻都不忘記我們是一個『帝國軍人』,『皇軍』的一員,為建設『東洋人的東洋』,為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而奮鬥,知道嗎?」

  「哈!」大家齊聲,挺了挺脊骨答。

  「稍息。」野村點點頭又說:「另外有一點,這兒必須向大家交代清楚。以後向上官的稱呼規則如下:向小隊長一律呼『小隊長殿』,對別的小隊長則加姓,呼『某某小隊長殿』。對分隊長也一樣,下面必須加上『殿』,對別分隊的分隊呼『某某分隊長』,不過在內務班裡(指在營內)改稱『班長殿』。還有一點必須要二期生特別注意,你們本來是四月一日起才可以入學的,可是為了參加學徒兵,提前入學,你們對母校青年師範的一切都不曉得,我順便告訴你們,青師雖然成立才一年,可是在島上已樹立了紀律嚴明、學風嚴格的聲譽,你們能體認到『軍人精神』,也算是體認到青師精神了。因為,你們對一期生必須保持尊敬的態度。目前是軍隊,雖然同樣是二等兵,可是有新舊之別。我規定,以後二期生對一期生的稱呼是『某某古兵殿』,對古兵仍然要以對上官的態度,絕對服從,絲毫不能馬虎。新兵們,知道嗎?」

  「知道了!」

  這以後,野村小隊長還吩咐了些工作,諸如清掃環境啦,以後內務整理應注應的地方啦等事項,不多久也就走了。此刻,我獨自在校庭上漫無目的地走動,野村那平靜得可恨的神情又一次清晰地在眼前勾上來。相形之下,野見那急躁的樣子,雙頰的兩朵紅暈,還有小池那帶著近視眼鏡,下巴凸出,說話喜咬牙切齒的模樣,都顯得不夠成熟。校方選了野村來當小隊長,可以說是極得其宜的。

  我走到「國旗」台邊,旗台周邊種著七八棵龍柏,把旗台簇擁在中心。月光投下了幢幢樹影。我不願意人家看到自己,便躲在樹影下,在一個石階上坐了下來。

  「嗨……」我不自覺地吐了一口長氣。管他有沒有見地呢?總之,往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了,唯一的安慰是像我這「古兵」,也許他們會客氣些——唉,我為什麼盡是想這些呢?真是無聊透頂,不管怎樣,這些日子必須熬下去,只要……對啦,只要這兒不成為戰場,一切都可以忍耐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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