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下午,衣服也發下來了,計有一頂「戰鬥帽」,一領「襦袢」(即內衣),一條「褲下」(即內褲)——這就是一切了。其他上衣上褲、鞋、襪都沒有,甚至連一塊「二等兵」的階級章都沒有。

  「襦袢」分為冬、夏兩種,冬季的是毛織的,較厚;夏季的則是棉質的,很薄,任人選擇。我考慮到夏天就要來了,冬季的一定會熱,就選了夏季的。這種內衣形式與普通的襯衣差不多,有領子,袖子半長。「褲下」的形式是長褲管,下端有帶子可以把褲腳縛住,褲腰也有兩條長帶子,左邊的從左側的一個小洞穿過,繞一圈腰圍,在左側互縛,前面沒有鈕子,在觀瞻上實在糟得可以。

  部隊方面規定,因為物資缺乏,裝備就只有這些,因此往後的正規服裝是:戰鬥帽、襦袢、褲下、裹腿。鞋子不規定式樣,可自由穿用自己的,赤腳亦無妨。這裹腿是入學時校方發的,人人都有一付。

  大夥取到了「裝備」,馬上就把學生裝脫下,穿上「軍服」,戴上戰鬥帽,好像真成了「帝國軍人」了。

  這以後就是內務整理。先在水泥地上鋪上稻草,上面再鋪上各人的毯子。這毯子也是入學時由校方發的。記得去年入學時,每個人都發到了一頂戰鬥帽,一身「國民服」款式的制服,外加一付裹腿,一條毯子,大夥還認為這所學校「待遇」蠻不錯。想不到如今是「皇軍」一員了,還離不開這條摻有大部份「再制棉」的毛毯子。

  在教室內,靠兩邊牆鋪成兩排鋪位,一排睡一個分隊,由教壇那邊依次為分隊長,我們第一期生,再次為新入學的第二期生。我這一分隊也不曉得怎麼排列的,分隊長下來是廣穀俊雄、富田恒夫、林文章,第五位才是我,以下就是我們昨天才首次見面的第二期同學。

  我把挾來的柳條行李放在鋪位盡頭窗下,把從家裡帶來的棉被——從學校來的「學徒警備召集令」上明載日常用品必須自備——折迭起來放在柳條行李上面。這樣算是整理就緒了。

  內務整理完後不久,我們的小隊長特來巡視。我們的分隊長野見雄吉看見他一腳踏進另一端的入門,馬上大聲喊口令:「立正!」

  野見喊完,朝著野村小隊長規規矩矩地來個室內的十五度注目禮:「第三小隊第一分隊,內務整理完畢!報告完畢!」

  接著,第二分隊的小池熊一分隊長也依樣報告。

  「好!稍息!」

  野村小隊長大模大樣地回了禮說。他手裡拿著一根小竹枝,兩手各執一端玩弄著,狀頗為悠閒自得。這光景實在太出乎意外,也太奇異了。論理,我們——包括小隊長——都是同期同學,地位本來是平等的,可是此刻分隊長所表現出來的,完全是一派下級對「上官」的作法,而小隊長更是完完全全的「上官」架子,一點不含糊。

  野村小隊長進到兩排鋪位盡頭的中央站住,先掃視了一周,然後向另一頭緩緩走來。本來我覺得這未免有些小題大作,點上了小隊長,也用不著這麼神氣,大家都是同學,也都是「二等兵」,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可是我這想法可真大錯而特錯了。

  「喂!奇撒馬(即你,粗野的稱呼)這是什麼態度啊!」

  這話使我大吃一驚,忙把臉轉向那一頭。就在這時,野村小隊長手一揚,小竹枝「咻!」的一聲,劃過空間抽在最末一個人的頰上,緊接著又一記。那個被打的舉出肘部掩住了面孔。

  「呀!」野村小隊長大吼道:「手放下!奇撒馬這是什麼樣子啊!」

  說著,一隻拳頭帶著一股風沖向對方胸前。那個被打的人——因為他是第二期生,所以我還不認識他——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好像還沒完全長成,身子十分瘦小。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挨上,往後踉蹌了幾步倒下去。也不曉得是真起不來,或者不願起來,雙手抱著面部蜷縮成一團。

  室內空氣立時凝住了,一股緊張的氣氛穿過了我的胸板。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

  「起來!」野村再喝一聲。

  「還不起來!這野郎,這豬玀!」

  野村踏上毛毯,舉腳重重地踢在對方臀部上。

  他仍蜷伏著,動也不動一下。這時野村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說:「大家!」

  「哈!」

  為首的兩個分隊長兩隻腳跟一碰,答了一聲。

  緊接著大家也學著模樣答了一聲。

  「不行!」野村氣憤憤地說:「那有這樣的,大家!」

  「哈!」這回所有的人都齊聲答。

  「好!你們要知道,這是軍隊,不是學校,是軍隊便要像個軍隊的樣子。小隊長走到前面,要怎麼你們知道嗎?」

  「哈!知道!」

  「哈!知道!」

  答聲錯落。

  「知道嗎?」

  「哈!知道!」

  這回答聲齊了。

  「好!」野村說:「知道了就要照做,下次不准再有差池,一定不輕易放過。剛才是第一回,所以我不再追究。喂,奇撒馬,起來!」

  那個被打的這才緩緩地立起身來。

  「沒有這樣的起法!」野村又吼:「伏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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