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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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不是陸嗎？」 忽然有個人從後頭低聲呼喚道。我馬上聽出這是我在校時最好的親友陳英傑。 「嗯……是我。」 陳從黑影裡閃出了身子，挨著我坐下說：「果然是你，剛才我看見了一個人影，我就猜想一定是你。你還是老樣子，又在想些什麼？想家？」 「哼……」我在鼻子裡笑了笑說：「要想的事可真太多太多了，不曉得想些什麼好呢。」 「唉唉，那會得神經病的。」 「神經病？那倒好哇。得了神經病，什麼都可以不想，什麼都不曉得，還有更好的？」 「咦？你好像……」 「我擔心以後的日子。今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我告訴他白天的一幕。 「哎喲……」陳聽後感喟說：「他們好像是預先說妥的，我們小隊裡也發生過一樣的事，經過完全一樣，有個二期生被揍得半死。我們那個小隊長鬼藤一才凶呢。」 我想起了鬼藤那個人的嘴臉，個子高而大，濃眉粗眼，一臉凶相。在校時就是個出名的打手，常常找一些台籍同學的麻煩，一言不合就要使用暴力。據說他還是個標準的熊本縣人（熊本為日本九州地方南部的一個縣，地處邊陲，民風粗野兇悍），還是柔道二段的能手。我不由得想，這傢伙當了小隊長，真是天大的不幸。 「真糟……我們也好像免不了受摧殘呢。」我有些戚然地說。 「我看，也許還不至於。他們規定我們是古兵，這個你們那兒也一樣吧，所以我想這一點可以放心。」 「不過，我們還是要小心，如今不像在學校時那樣啦，我們連稍為不服都不能夠了，何況跟他們對抗？」 「陸，我說你別想得太多，擔心起來就沒個完了，不是嗎？告訴你一個消息，以前在十四班（在校時學寮每室分為一班）的安本，認得嗎？」 「當然認得。他怎麼啦？」 「啊，對啦，他是你們機關銃隊，他在應召前兩天結了婚。人家有太太了昵。」 我馬上憶起了那個在校時綽號叫「美男子」，眉目清秀，有點像著名影星上原謙的安本尚志。不過我一直不曉得他原姓叫什麼，只曉得他的家在清水。算來，他是我所知的夥伴當中家最近的一個了。 「他？」我著實吃了一驚，「一個才廿一歲的人，而且又要『出征』，怎麼要結婚呢？」 「聽說在校時就已訂婚，只是我們不曉得罷了。接到學徒召集令後，趕忙決定提前結婚的。」 「那麼才過了……」 「嗯，兩個晚上，他才難熬呀，不是嗎？」 陳說到此，快活地笑了笑，接著又說：「這還不算呢。據說他出發時，家人和親戚朋友都送他到火車站。那場面熱鬧死了，他披著紅緞帶，一派出征軍人模樣。這是我分隊裡的邱文慶傳出來的，他剛好坐著那一班火車返校，所以千真萬確。」 歡送出征軍人出征或入營的場面，好些年來，在我已是司空見慣，大隊人馬手執著「國旗」，高呼著「萬歲」，高唱著「送出徵兵之歌」，還擎著幾面書寫「歡送出征某某君」字樣的旗子，被送者則從肩上斜披著大紅帶子，一派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場面。想起來，我們這些「學徒兵」也該算得上一名兵的，被當做「出征軍人」來歡送，倒也順理成章，只不曉得假定我也那樣受村人歡送，滋味又將如何？ 「那不要叫人難為情嗎？」我說。 「難為情？才不呢。大模大樣走在隊伍中間，接受人們的歡呼，很過癮哪。你怎樣？有人送嗎？」 「我？哪兒有，連鄰居們都不曉得呢。」 「唔……我也是。」 那是難怪的，我們收到的「警備召集令」只不過是從學校發下來的而已。並且所謂「學徒動員令」也還是返校後才第一次聽到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母親送我到村子盡頭，向我叮囑珍重時的眼神。父親快六十了，雖然依舊紅光滿面，精神健旺，看來如四十多歲的人，但我是他的單丁子。他曾經指望我能夠考進醫專，正如一般鄉人所說的，當個「開水都可以賣錢」的醫生，然而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竟沒有能考取，成了落第生，末了還當上父親不會願意我當的一名「臭丸」。 而後，他希望我早日討一房媳婦，可是我卻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且又是「名譽出征軍人」的妻子。結果呢？那個日本婦人自殺死了，我更為了逃避現實考進了青年師範學校。這一來「臭丸」是當定了。這還不算，正當我讀完了書，即將赴任做「青年學校教官」的當口，突然一紙「召集令」發下來，連這麼一個小小的位置都無法享受，三月十二日畢業返家，一家人團聚了十天不到，便又得披上征袍，踏上那不可知的前途。父親那時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雖然他強做歡顏，勉勵我努力於本位的工作。啊！我是個不肖子，我讓他失望得太多了！ 母親手牽著才五歲的幼妹美姝，滿含淚痕，頻頻要我小心衣食。由於長年的辛勞，她那原就瘦弱矮小的身子，此刻顯得更瘦弱更矮小了。不用憂慮啊，媽，這又不是真地當兵，而且我看也不會很久的，說不定馬上就可以回來了——我故作輕鬆，裝出滿不在乎的笑，反反復覆地這麼說。我原也可以讓母親結束三十多年來的辛勞，只要我答應娶邱戇嬰老人的孫女，可是我沒有，如今何時方能成個家，讓母親安樂安樂，更渺茫不可期了。對於母親，我也是個不肖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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