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白川接受了敬禮,下臺就自顧走了,典禮也就告終。我有些意外,部隊長的訓示簡略如此,儀式也簡略如此,難道我這就算是一個兵了嗎?

  很快地,西田軍曹上臺了。敬禮如儀後說明今天的行事:一、解散後分發服裝和兵器;二、分配住宿的校舍;三、最後是「內務整理」。

  我又一次覺得意外。西田這人中等身材,滿臉疤痕,以前是國漢(即日文與漢文)教師,去年才退伍來校就任,據說曾在「支那大陸」各地轉戰了三年半之久。他在我們印象裡是說話拖泥帶水而且很嚕蘇的「教官」,加上那醜怪的臉相,向來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此刻卻作風一變,說得乾淨俐落,簡單明瞭。難道這就是軍隊的作風嗎?我在想。

  §第二章

  第一個晚上。

  半圓的春月,從半空灑下略帶黃橙色的光輝,照出寂寞的校庭。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染上了一種孤獨癖,每每喜歡獨個呆在沒有人影的地方沉思。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年前,當我離開了大河,到中部那個文化古城彰化,就讀青年師範學校時,我幾乎每天晚上一空下來就走出學寮,到附近的荒野漫無目的地邊走邊想。那兒是一片墓地,雖然為了蓋我們那所新成立的學校,墳墓多半移走了,但間或也遺留些無人過問的古墓,而且到處都是黑黝黝的墓穴,氣氛是相當可怕的,可是我就是愛上那份不平常的陰森味。

  我不能否認,早就有濃重的厭世思想在我心靈深處植了根。我沉溺於幾位元日本古代厭世詩人的作品中,也醉心于像華茨,華斯和叔本華那一類人的言論詩篇。這些都是在我那易感的少年之心投下那種陰影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不能否認,另外還有一件事也有著重大的份量。那便是谷清子這個女人的死。我常常懷念她——她是在我心上烙印了第一個創痕的女人,也由她的短暫的一生而越發深切地體認了人生如朝露的思想。

  如果我還必須舉出促使我懷抱這種思想的原因,那麼我可以再加上一點,那就是時代——或者說戰爭。戰爭給人類帶來的,除了毀滅與死亡,可說一無所有。活在那樣的時代的人,人人都被死亡的影子籠罩著,我又豈能例外?同時,我們日常所耳聞目睹的言詞文字,處處都充滿著一股悲壯悒鬱的氣氛,那過份被渲染的,「皇軍」從容赴死,「豫科練」踴躍就義,軍民一律持刃突擊的「玉碎」等故事,在每個年輕人的心靈裡都不可避免地撒下了滿是傷感味的縛人的網。

  直到星移鬥換,流逝了十數寒暑的今天,握著筆桿追尋往事的此時此刻,我還能清晰地記起,當我們面臨「徵兵」期而在彼此的「紀念冊」上題下的每個夥伴的字跡。

  「我回過頭來
  我心栗然抖顫
  我發現到——
  我沒有腳印
  沙灘上海波輕咽
  ……」

  這正是詩人林文章的手筆。

  「宿昔青雲志
  蹉跎白髮年
  呵,陸,陸……我的好友
  讓我把一切拋往遺忘的彼岸……
  可是,我會想念你的
  直到我告別塵世的一刻」

  這是陳英傑與我相抱痛哭一場之後一字一淚寫下的。

  「親愛的志龍:
  我一直敬愛你
  此刻更覺得對你難分難舍
  我會想念你的
  但願——
  你也想念我,正如我那樣
  如有再會之期
  我將……
  夫複何言
  廣穀俊雄絕筆×月×日」

  ***

  「我有過夢
  有人笑我夢的可笑
  但是呵
  人生既短暫
  做夢又何妨
  如今——
  我也覺得夢的可笑了
  因為它破滅得太快
  願你的夢——如有的話——長存」

  這是被「徵兵」征去的一個黃姓的同學寫下的,另一個也是先走的同學橫川(原姓黃)畫了一架飛機,旁題「特攻隊——我亦將去」幾個字。

  或許有人會笑我們太傷感太頹廢吧?其實我還可以再抄上一些更傷感更頹廢的文字,這兒為免重複,就此打住。說實在,我也不能否認這種心懷太悲涼太憂鬱了些,可是我們都是「不幸」的人,只要我們早出生幾個月,甚至還有的只差幾天,便可以免去被「徵兵」征去的,而且戰爭又打得那麼激烈,那麼慘酷。我們將被送上前線,我們又怎能坦然處之呢?

  晚上,我的孤獨癖又發作了。夥伴們都在吵著,一派無慮無愁的模樣。我不能怪他們,似乎是這新環境給了他們新奇的感受吧。出到校庭中,我心又往下沉了。我不由得想:「我不能怪他們?」這念頭豈不可怪!他們那是含有頹廢成份的胡鬧,他們不敢想像來日,藉那種毫無意義的胡鬧來排遣心懷裡的憂鬱。我不是應該可憐他們嗎?

  或許——我的思緒一轉——我這種可憐人家的心懷才是最可悲最可憫的。能樂時樂樂,為什麼還要想明天,想昨天,想這想那呢?一個人能夠麻木到不思不想,也許那就是幸福了,而不能不思不想如我,豈不是最可憐最可憫的人嗎?

  這一天,我們住宿的校舍在上午就分配好。我們的第三小隊正式定名為「機關銃隊」(即機槍隊),整個部隊合駐相連的五個教室,部隊本部、指揮班、三個小隊各一,另外有三個棧房,一為衛兵室,一為炊事室,另一則為小隊長室,我所屬的機關銃隊配在最末一間教室,隔一小塊空地還有廁所,是我們部隊專用的。整個U形的校舍中,我們占去了整整一翼的教室。

  機關銃隊分為兩個分隊,發下的武器只有兩挺重機關槍,算起來是十三個人管一挺,其他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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