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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原來,你只有對我才是貞潔的。」

  「不!你不曉得,誰也不曉得。我怕愛,越是自覺到愛就越是怕愛。我不能愛人的,也不能被愛的。」

  「哼哼。」

  「我告訴過你了。我如果愛了人,就會招來最大的不幸。你一定還記得我的過去的。所以我不敢愛。我之所以結婚,也正是為了怕再愛人,我投進一個陌生人的懷裡。他現在出征已兩年了,一直在安全的地方,他一定不會死,那是因為我沒有愛他。」

  「……」

  「可是……啊……可是我又愛上一個人了。陸桑,你知道那是你。我怕又會給你招來不幸,所以我痛苦,越是愛你,心就越痛苦。你不曉得那痛苦是多麼難受,多麼厲害。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出現了。我本來可以拒他於千萬裡外,可是想到你,想到我會給你招來不幸,我閉眼咬牙,獻出了身子。你一定知道,我愛的是你,除了兩個已死的不算就只有你……」

  「……」

  「可是,我愛你又有什麼用處呢?沒有,一點也沒有,我是不能夠愛你的。我只有摧殘自己,糟蹋自己,甚至承擔不幸。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永生幸福……」

  我的心顯著地融化了。我不能說十分瞭解她的這些話,也許,她有些語無倫次,但至少她是誠心誠意地在剖白她的心意,她愛我,看來已是無庸置疑的。過去,我只能靠她的言動來猜測,雖則確曾體認過她對我的愛,但畢竟還止於猜測,如今她反反復覆地明言,證實了她確乎是愛我的。我原對她不敢存奢望,現在明白了這些,我豈不是大可以滿足了嗎?何況她的不貞,原因在乎我,我又怎麼忍心再譴責她呢?

  她說完了這些話,又伏在我胸前啜泣起來。

  忽然,她又一次抬起了頭,手臂連棉被抱住我的胸,並把面孔湊過來。我看到她淚痕斑斑的面孔上充滿著驚怖之色。

  「啊,陸桑,我說了不可說的話,我一直忍住不敢說的,現在,現在我竟說了,我怕!我怕——」

  「不,沒什麼可怕的。」我說著,手那麼自然地伸出來繞在她的後頸上。

  「不!你不曉得。以前我就是說過的,結果呢,兩個都……」

  「沒有的事,那是偶然。我不會有不幸的事,你看,我正幸福著昵。」

  我雙手一用力,她面孔就蓋住了我的整個視線了。我深深地吻她那還掛著淚滴的鹹澀的唇。在我的感受裡,它仍然是甜的,美的。奇怪的是這情景曾在夢中撩起我渾身的欲火,而一旦到了現實,我心卻那樣靜止一也許那不算靜止,只是另一種感覺,我沉浸在幸福感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邪念,只有欣悅的顫動和美妙的陶醉。欲望昇華了,變成純摯而無垢的愛。是的,這一定就是真正的愛了……

  「志龍桑……我也很幸福。真願意能這樣跟你守在一塊,永遠也不分離。」

  「嗯……我也這麼想。」

  「不只這些,我還希望在一剎那間靜靜地死去,在你的懷抱裡死去……」

  「啊,快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你認為這不吉利嗎?」她深情地望著我,然而在她那陶醉般的眼光裡,仍隱現著深淵般的悲戚。

  「我們想些樂觀的事吧。將來,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我多麼願意告訴她我所認識的秘密,我晚得她一定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事。可是我不敢說,這倒不只是因為她是日本人,主要還是因為我擔心當時勢整個地改觀時,日本人的地位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如果日本人一律須遣返日本「內地」,豈不是一切都成泡影了嗎?

  她臉上的幸福神情漸漸消退,悲戚之色隨之增濃。她搖搖頭,眼眶裡又湧滿了淚水,盈盈欲滴。

  「我沒有將來,我不敢想像,也不能夠想像。我已確切曉得,不幸的事一定會發生的。而這回,我再也不讓人家來承擔了。」

  「我不能同意這種想法。幸福是要追求的,不幸也總是可以設法避免的。問題是我們夠不夠堅強,有沒有勇氣。」

  「我好像以前也聽你說過類似的話。可是……好吧,我試試看就是。」

  這時,忽然門口傳來了聲音…

  「哥哥,我回來了,好點了嗎?」

  聲音未完,美蓮就一陣風跑進來,出現在甬道上,她看見穀清子,好像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泛出笑問了一聲:「谷先生,日安。」

  「啊,是美蓮桑,我來打擾。」

  「謝謝你來看我哥哥的病,哥哥,好些了嗎?」

  「好多了。」

  美蓮到另一個房間,穀清子也告辭走了。沒料清子走了還不到兩分鐘,父親也來了,手裡提著一隻小包袱,滿臉紅光,看樣子是跑路跑得很快。怎麼這樣晚了才出來呢?我有些納罕。

  「還沒好嗎?」父親問,一面把包袱放在塌塌米上。

  「這兩三天又發了,不過現在好些了。」

  「藥要連續吃才成哪,不然會再發的。美蓮!」

  「哈咿!」美蓮從廚房那邊趕來。

  「要燒飯了嗎?」

  「嗯,我順便洗爸爸的米吧。」

  「不啦,我馬上要回去。這,你拿去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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