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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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聽到一旦實施,必定從明年開始,而明年度的徵兵適齡壯丁則為大正十三年(即民國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以後到大正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之間出生者。我是十四年元月間出生的,恰巧被包含在內。到那時,不論如何也無法逃開了。可是那究竟還是將來的事,至少也還有一年的工夫,可以暫時不必管它。目前的大難讓我逃過,這已是值得慶倖的事了。 然而我的「馬拉利亞」一直在困擾著我,時好時壞。有一次,我一連三天發著高熱,不能上班。好多位同事都抽空來看我。病給了我不少思考的工夫,我想了許多心事,尤其關於穀清子的事,是我想得最多的。 對於她,我至今仍然拿不定主意。在思想上,我自認已是一個覺醒了的人,我認清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關係只不過是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根本是敵對的。不過到這時為止我卻也不曉得有什麼事實足以促使我把日本人當仇敵來看待。在這種情形下,我倒有些理智認為應一刀斬斷情根的,而且她並不貞潔,我沒有理由再愛她——甚至有時我會似夢似幻地看到她與板垣視學在親熱。這樣的時候,我的血液就會沸騰起來,憤怒得渾身震顫。可是冷靜下來後,我又會想起這事終歸還只不過是傳聞而已,真假如何不得而知。 最後我發現,我竟在偷偷地盼望著她的丈夫戰死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的丈夫死了,障礙便消失大半了。那時,我為什麼不可以娶她呢?她肯嫁給一個比她年紀小的臺灣人嗎?如果日本真打敗了,那時日本人會怎樣?可能都要回「內地」去吧?她嫁給我,是不是可以不回去?是不是可以歸化中國籍?她會為我生孩子嗎?她以前為什麼沒有生呢?她是不是一個「石女」?或者,她說過對丈夫沒有愛,難道她沒有和丈夫同床嗎? 我還幾次在夢中看到她。我的身體因病而衰弱不堪,可是這種欲念卻常常燃燒得使我渾身發熱不能入眠。為了這種現象,我屢屢懷疑自己是一個好色之徒——甚至是一個色情狂。我不能否認,好些年來我的體內就已萌生了這種對女性的憧憬,我常常想入非非,這情形也許已不下三四年之久,或者還更久些,卻從來也沒有這麼劇烈過,狂熱過。它似乎是從每一個細胞發出來的,那麼洶湧,那麼執拗,我對它一點兒也沒辦法,當它來時就只有委身于它,任其支配我的一切。雖這樣,而當它漸漸離我而去時,我會很快地找回我自己,我覺得它是無比的醜惡,無比的卑劣,同時也不能自禁地覺得自己是個鄙污穢濁的人。 我三天假期的最後一天下午四點多,穀清子忽然單獨來探望我的病。這時,我正在想她,我渴望能見她一面,希冀著她那溫婉的笑容和柔情的安慰。聽到腳步聲,我就猜到是她,而她一出現,便看到我所苦苦思念的她的笑容。然而,不曉得是什麼緣故,當我一眼接觸到這些時,忽然在我心胸中起了一陣迴旋的冷風,霎時間我的整個心便給封凍了。 「陸先生……好一點了嗎?」 我把側向她的臉扶正,將視線茫然地投在暗淡的天花板。為什麼?……為什麼?她來了,那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嗎?……我內心詫異地驚叫著。 「陸桑……」 該回答嗎?還是不該?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又焦急,又莫名其妙。 「沒什麼東西,這是我在宿舍旁邊種的大理花,只開了兩朵,我都剪來了……」 謝她!快謝她!我體內的另一個我在無聲地叫著。 「陸桑……你,你話都不跟我講了……」 兩行溫熱的感覺從我眼尾往耳畔淌過去。哦,你哭了!為什麼?為什麼? 清子這時也看到我的淚水了,爬上榻榻米踅過來,在我枕畔落座,並掏出手絹為我揩了揩眼睛。我的眼光跟她的碰上了,突地有一股硬硬的東西塞住我的喉嚨,使得我禁不住嗚咽起來。我拉被蒙住面孔,使勁忍著,可是越忍越哭得厲害。 「呵……對不起,我本來打算早些來看你的,陸桑……原諒我好嗎?因為我實在鼓不起勇氣。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所以不顧一切來了……原諒我!……」 「別……理……我……好……了……」 「啊……你不能原諒我?……」 「別……別理我……」 「啊……為什麼?為什麼……」 「問你自己吧。」 「人心不可測,我……我覺得很意外。」 「你,你說什麼?」 「還不知道嗎?我原以為你很貞潔的。」 我從來沒有過這麼熱切的希冀,我是那樣地希望她會堅決地否認,並向我表明心跡。原來一我自己也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半個月以來的疑慮,在這一剎那間整個爆發了。 「啊……你也聽到那些話了!」 她話猶未完,霍然把上身投挪在我胸上,匍匐著吞聲飲泣起來。 噢,她並沒有否認,相反地,更用這舉動來證實傳聞的正確性。噢!她竟是幹了不可告人的醜事,而且是跟那老猴子。我再沒有憤怒,我已明白了一切,人心原來真是不可測的。我變得那麼冷靜,冷靜得有如一池冰凍的水。 「你這樣責我,真是……真是……」 「我沒有啊,我憑什麼配責人家?」 「啊……你這樣冷酷……可是你不曉得的。」 「我希望永遠不曉得。」 「我,我是萬不得已的。」她翹起身子面對著我,滿臉淚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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