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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美蓮接過包袱,打開一看,是半隻煮好的鴨,一塊豬肉,還有兩塊年糕,一種是甜粄,另一種是蘿蔔粄。

  「哎呀,爸爸,這個……」

  「怎麼?過年了呢,忘了嗎?」

  我聽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定是「臺灣過年」了。我竟一點也沒想起來。

  「啊,過年!」美蓮喊。

  「過年!舊曆新年。」我也幾乎同時喊出。

  「今年只殺一隻鴨和一隻鵝。前些天家裡賣了一條豬,才一百三十多斤,好在有這一條豬,不然今年過年可就慘了。額外配得了兩斤肉。」

  我明白了,父親是為了送這些來給我和妹妹過年。自從進中學以後,我已很少有過農曆年的觀念。這回我也差不多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有了父親帶給我的這些東西,這個年可以過得蠻像個樣子了。可是這些對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所謂「過年」,只不過是童年時期的遙遠記憶而已,幾年來舊曆年初一跟別的日子都是完全沒有兩樣的。唯一使我心動的是我父親老遠老遠地跑來,送給我這些東西。父親,你對這個不肖的兒子仍然這麼關懷啊,可惜你的兒子只能當個「助教」,是個沒出息的。想到此,我有些黯然了。

  「那麼,我要走了。嗯,今天還不是過年呀,明天才是大除夕,可別馬上吃掉了,留些明天晚上吃。」

  「爸爸,太晚了,明天才回去吧。」美蓮說。

  「是啊。」我也加了一句:「你歇都沒歇一會呢。」

  「沒關係,還是趁早回去好。」

  「走不到山頂,天一定晚了。」

  「我不怕。那麼,我走了。」父親說罷就朝門口走去,美蓮跟上。我真想起身送父親到門口,可是我沒有。我深怕自己會禁不住流出淚來。此刻,我想像到父親在黑漆的山中獨自使勁地踏著步爬崎嶇的山路,不由得拉起被角蒙住臉吞聲飲泣了。

  §第十八章

  一連下了幾天毛毛細雨,溫度一直停留在攝度五度上下,又冷又濕,真是叫人討厭的天氣。期待春天來臨的情緒是人人都有的,也許這種天氣還是春天的前奏曲呢——我這麼盼望著。

  其實,春天對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如果說春天可以驅逐冷濕陰鬱的冬天,做為期待春的理由,在我來說也未免太薄弱些,因為春天在我是可怕的。這時正當學年的結束與開始,中等以上的學校,都要在二三月中辦理招生考試,以待四月初一開學。升學、考上級學校,這些我都已絕望了。

  看情形,我只有繼續坐在目前的座位呆下去。倘若我夠男子氣概,倘若我有熱與力足以支持我發憤圖強,那麼我在未來的一年當中,著實可有一番作為的。然而事實又如何?我只有坦白承認,目前的我實無異一具行屍走肉,或者說「醉生夢死」而已。我甚至連計畫一下或考慮一下未來都不敢。噢,我已徹頭徹尾地腐化了!

  不出一個軟弱的人的例子,我雖明白自己無望,卻也常常會想出些理由來為自己開脫。我想那是命運。在命運之前,人類是渺小無力的,連拿破崙都不曾免於受它的支配,何況平凡如我?還有,偶爾我也會想起葉振剛所說的「時勢改變說」,一旦那個日子到來,我又豈會比不上人家呢?憑我在中學最後一年多期間所下的功夫……總而言之,我是個卑怯懦弱的人物,如此而已。

  二月二十七日,學校為李添丁開了「壯行會」。三月一日清早他就要入「臺灣志願兵訓練所」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訓練了。現在,他是個「名譽的志願兵」,不久之後就是「大日本帝國軍人」,不折不扣的「皇軍」一員了。我承認他相當了不得,且莫說別的,單就連闖三關,從成百萬的「志願者」當中成為被選中的幾千名中之一,就已經很可觀了。

  但是,設身處地想想,假如我不是碰巧患上了「馬拉利亞」,我也很可能點上;又假如我也真點上了,我的心情將如何呢?我想,那一定是可怕的。訓練所裡的猛烈的毆打教育,還有入營後的更可怕的毆打與訓練,都教人聞而喪膽,何況後頭還有戰場在等待著?

  那麼,李添丁的心情到底如何呢?消息傳來已一個禮拜了。這期間他所表現出來的,倒是鎮定自若的,甚至在人們的恭維道賀聲中,還會流露出一絲絲的驕態。就算這些都是裝出來的,我也不得不認為他比我強,我自問無論如何不能夠裝成那個樣子。

  宴會從下午四時開始。照例,校外人士有大山家長會長、竹田校醫等人來參加。席間,我從校長的致詞得知,原來本校同仁中已出過兩位「志願兵」了,前年是梅村俊夫(以後我才知道原名是吳俊豪),去年是李大林,這兩個都是師範畢業的優秀教員,進了訓練所後兩個都以第一名的成績結業,尤其前者梅村入營後及格了「幹部候補生」(即給予中等以上學校畢業而取得「教練檢定及格證」者短期訓練,使成為中下級軍官的制度。),一年多以來軍階已晉升軍曹,正式任官為將校(即軍官)已不遠了。校長以這些往例來勉勵李添丁,要他為他本人,也為地方,為母校,爭取最大的榮譽。

  不出所料,李添丁說話時,表現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為「天皇陛下」,為「大日本帝國」,為「大東亞共榮圈」等一類冠冕堂皇的詞都全部搬出來了,最後說要為「國」犧牲,並三呼「天皇陛下」萬歲,贏得全場熱烈無比的掌聲,

  李添丁起身開始一桌一桌地向每個同事敬酒了。首先他到我們的鄰桌,那兒都是「內地人」,每個人都要和他幹,這麼一來他就一口氣喝下八九杯了。我覺得那些日人同事眼光裡多半含有些揶揄的成份,七嘴八舌她鼓勵他,李添丁也就一一以「不動之姿勢」答應,有時還咬牙地,似乎在說著「要拼命幹」一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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