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六八


  「你這次一共缺席了幾天?」

  「……」

  「怎麼不說話?」

  我明明知道他在這樣的場合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我已昏了頭,問到此就再也按捺不住,雙手齊下地猛摑起來。幾次倒下了,我把他拖起來再打。他始終沒有哼一句,也沒有流下半滴淚,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忽然,我發現到他的眼光漸漸變了。懼怕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反抗的倔強的光芒。這眼光給了我很大的刺激,我把心一橫,狠狠地把他摔在水泥地上。他一骨碌爬起來,拔腳便跑了,跑到教室的後頭。

  「回來!不饒你了!快回來!」

  為了維持尊嚴,我沒敢上前追他。從他那狡獪而敵意的眼光看來,他是很可能在我啟步追去時跑出外面去的。他的身材只比我矮半個頭,一定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趕上。在操場上和學生追逐,簡直是荒唐之極,而且這麼一來,尊嚴與體面都要掃地了。我略遲疑了片刻,還是抑止了追他的衝動。

  「好,你回來,我不打你了,快回來。」

  我略為放低聲音這麼說。不妨改用軟法試試吧,我想。可是他仍不肯動,眼光裡充滿猜疑與不信任。我幾乎又要衝動起來。可是我的心腸本就不硬,而且生就的一付懦怯性情又使我怕失體面,終於還是冷靜下來了。

  「真是個壞學生。好吧,你坐下好了,可不許你再缺席啊。」

  他還是不聽,依舊用那種眼光和神情站在那兒。

  「你不聽我的話嗎?那你就站著好了,站一整天吧。」

  我只有這麼下臺了。我向全部同學告誡,要大家聽話,不服從命令就是最壞的,我還搬出「皇軍」之所以所向無敵,全在乎服從這一類話。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第二天「羅斯福」又缺課了,而且第三天又沒有來上學,連同今天已是第三天的缺席了。我早就從同學們口裡得知他幾年前就死了父親,家境很窮,經常要幫些家事,以前常常缺席也就是因為家事忙。由這些事實看來,他的缺席很有可能是不得已的,可是那也未免過份了些,以他的頑劣不馴來判斷,說不定翹課到那兒去閒蕩也不是不可能。為了一探究竟,我決定來一次家庭訪問。

  我從學籍薄查出了他的住址和家長姓名,下午四時「職員夕會」一完就匆匆上路。好在他住在月眉村,正好是我負責的青年團分隊的村,為了訪問缺席的青年,我已來過這個位於河邊山崖下,地形成一半月形的村落好幾次,所以地方也不算很陌生,問了三四次路就找到他的家。

  那是一所簡陋的土磚砌的矮小房子,一看就知道是赤貧如洗的家庭,大門緊閉,附近看不見一個走動的生物。幸好隔一排竹叢還有人家,我便走向那個鄰居。一位老婦人告訴我,「羅斯福」一家人往常都是在外邊作工的,所以家中沒人在也是常事。

  我還問出了如下的事實:

  他的家裡如今只有年老的祖父母和一個弟弟,父親是「支那事變」初期就給征去的頭一批「軍夫」之一,三年前就戰死了。去年,母親也丟下兩個稚齡兒子出走了。此外還有一個叔父,在臺北做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家計就靠老夫婦倆替人做些零工來維持,有時也租下一小塊田園來種些蕃薯、蔬菜什麼的,用來飼養兩隻豬。「羅斯福」能夠讀了幾年書,還算是幸運的,他的弟弟就沒有上學。

  聽了這些事實,我有些黯然了。我是那樣惡毒地打了他,毫不顧惜,其實他不僅不該受到那麼嚴厲的處罰,而且還應該給與溫情的鼓勵才對的。還有什麼必要再去找他們呢,並且說不定那老夫婦倆還為了我打過他們的孫子而懷恨我呢。

  那位好心的鄰居還指點我,他們租的是屋後的一小塊田,此刻可能正在為即將到來的蒔田期而收拾他們的農作物,以便把田交還人家。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就是要受到老夫婦倆的責駡,也是罪有應得的,也許那樣反倒可以使我那充滿歉疚的心好過些。想到此,我就道了謝繞到屋後去。

  那位鄰婦的猜測沒有錯,出到屋後我就看見不遠處有個老人在揮動鋤頭工作,還有兩個小孩蹲在地上做著什麼,其中一個正是「羅斯福」。他們是那樣聚精會神,以致直到我站到田塍上還不曉得有人來了。

  「廖春田!」我叫了一聲。

  「啊。」

  三個人一齊回過頭來。

  「先……先生。日安。」春田行了個禮說。

  「日安。」我看清了他和弟弟原來是在幫著祖父揀蕃薯,便說:「你很認真地工作啊。」

  「嘿嘿。」他笑了笑。

  「那是你公公吧?」

  「是。」他改用閩南話向老人說:「阿公,我的先生來了。」

  「哦,哦,」老人連連向我欠身,並問孫子:「是,是日本仔先生嗎?」

  「不是!」春田答。

  我也馬上接上腔,用我那不很流利的閩南話說:「我也是臺灣郎啊。」

  「哦,哦,不是日本仔,可是說的話好像有點『腔』。」

  「我是講『客』的。」

  「哦,哦,講『客』的。」他放下手裡的鋤頭說:「到家裡坐坐吧,不成樣子的家……」

  「免了免了,這兒站站就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