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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春田仔，快轉去叫阿婆燒茶來。」

　　「免，免。」我制止了他們說：「春田很多天沒有來上學了，所以我來看看。」

　　「哦，哦，那真是……先生，你看，我們都沒有空，我想教他退學了。」

　　「退學？那不好啊。只有兩年就畢業了啊。」

　　「兩年……哦，我怕，怕吃不到那個時候了呢。」

　　「哎……不會啊，你這麼健康。」我看著老人那在寒風中顫抖的白鬍子、滿布皺紋的臉和枯瘦的手腕，真有些說不出話來。

　　「先生，不瞞你，去年我還有力氣，可是兩個月前生了一場病，險些兒送了老命，以後就沒氣力了。真糟呢……」

　　我想起鄰婦說的話，他的媳婦可能就是那時跑了的，也可能是她先跑了，然後老人才急出病來的，可是我沒敢問清楚到底如何，只好說：「老阿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在臺北嗎？」

　　「有的，哦，可是他賺不了多少錢，每個月最多寄二十元回來。他們的母親又還年輕，我不忍叫她吃苦，所以叫她走了。真是沒辦法。」老人向孫子們呶呶嘴說。

　　「哎哎，那真是……」

　　「所以啊，春田仔負起了我的一半的負擔，沒有他，我們可活不了呢。」

　　「哎……春田沒告訴我這些……」

　　「這戇囝仔，就是嘴巴笨，話總是講不清楚。他告訴我被先生打了。」

　　這話雖毫無譏刺的味兒，說著也沒有一絲忿懣的神色，卻有如一校利箭，嗖的一聲插進我的心胸，使得我渾身為之一顫。

　　「嗯……」我吞吞吐吐地說：「就是，就是因為我沒有能問清楚，所以，所以……」

　　「我知道，先生，春田仔也很頑皮，不是嗎？可是……他做起事來很賣力，是個有用的小傢伙呢。大概是生來就沒有讀書的命吧。」

　　「我還是希望不要退學，忙的時候缺席好了，空的時候再來上學。我會給他補習補習。」

　　「先生這麼好心，真多謝啦……哎哎，我們臺灣郎都是苦命的。我們都是臺灣郎……哦，是臺灣郎，大家就要相愛相護。先生的話，使我很感動……多謝多謝，那我就不教他退學好了。」

　　又有一枝利箭，這回是不偏不倚擊中我的心，眼鼻一陣酸楚，我幾乎不能自持了。為了掩飾我內心的激動，我匆匆安慰老人幾句，並給那兩個小孩幾句誇讚與鼓勵，倉皇地辭別這可憐的一家人。

　　我說那些話，其實只不過是做為一個教師的平平常常的話，未必真願意替「羅斯福」補足缺了的課程，而老人卻那樣地感謝我，而且明知我痛揍了他心愛的孫子，心中卻毫無抱怨的意思。我是多麼慚愧，多麼歉疚。想起他被我痛打時的反抗的神色，被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一骨碌地爬起來拔腿而跑的模樣，我禁不住詛咒自己的冷酷狠心了。

　　回程上，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對學生們的態度。班上被我打過的學生可能已有三分之二以上，不過我倒是很少真正地暴怒起來，以嚴酷毒辣的手段對付學生。這回對「羅斯福」那樣兇殘，倒可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可是，不管是兇暴與否，打總是不應該的。我沒有其他的方法嗎？

　　想到這兒，忽然早先不經意地聽下來的老人的話，在我耳畔重新響將起來：「是臺灣郎，大家就要相愛相護……我們臺灣郎都是苦命的……」是臺灣郎，就要……苦命的……我反反復覆地默念著這些話。驀地，在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一道電光，於是幾幅往事的回憶在我腦膜上映上來……

　　第一幅是兒童朝會時的「默禱」，兩個小朋友稍稍不規矩，於是古田亮一那個高頭大馬，渾身結實筋肉的日人同事氣咻咻地跑上前，把那兩個小朋友的耳朵揪住拖到前面，緊接著，古田大揮雙臂掌摑他們，他們每受一擊便向左右踉蹌著，有如颶風下的海上小舟。而後是職員集會，校長把這小事形容做十惡不赦的「不祥事件」，並認為這是「認識不足」的結果，實在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在前線為「聖戰」的完遂而浴血作戰的「皇軍」。全體同仁還為這事討論了半天，以決定處分措施。

　　第二幅是「青年召集」第一日，一個青年遲到，遭了白木一頓好打。李添丁在向白木行軍禮，報告：「山腳仔分隊遲到者一名，現在到了！報告完畢！」接著是白木那惡狠狠的充滿悲憤的訓斥……稍後，李添丁也學起白木的模樣痛打青年。

　　連帶地，我想起了在我記憶已經有些模糊起來的遙遠往事：一位日人教師攫住了我，把我結結實實地痛揍了一頓還不算，最後竟取了一把小洋刀，硬塞進我的手裡。「來！這是日本人和臺灣人的打架，我讓你一把刀，打過來吧！」可憐我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那位日人教師之前只能顫抖著身子求饒，丟下手中的小刀，任對方的拳足交落在身上。

　　臺灣人和日本人的打架……這是臺灣人和日本人的打架嗎？「是臺灣郎，就應該互相愛護……」臺灣人和日本人是這樣對立的嗎？所謂「皇民化運動」，「一視同仁」，實質安在？我被捲入那個思想上的颱風中，不知置身何處了。

　　這時，我已走完了月眉仔這個溪邊平地，來到山崖下，爬上一段陡坡，上面就是鎮尾的街道。天色很暗淡，可看見幾顆寒星在朔風裡閃爍。風很強勁，吹得附近林木的枝葉沙沙作響。可是我沒有一點寒意，相反地，卻只覺血液在奔放流瀉，渾身熱烘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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