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六七


  但是,葉的「人心真是無法猜測的,看來那麼貞節端莊的女人……」這些話都好像一口大銅鐘在我耳畔「狂!狂!」地響著。不!我打斷了思緒,那不可能,她一定是被迫的,一定是受到強暴的。我想起了第三學期開學以來她的態度。開學那天晚上,我帶了前一天晚上沒有送成的那一小袋米到她的宿舍,她雖也以微笑迎了我,不過好像較往常沉靜了許多,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以後的日子裡,她就恢復了常態了,跟我和同事們也有說有笑的,除了偶而也會沉思,面露愁容外,可以說跟平常並沒有兩樣。對她而言,那事情定是非同小可的,而她怎能那個樣子處之泰然呢?

  啊!我恍然大悟,我為何沒想到那只不過是謠言呢?板垣之來大河,可能是有了別的事,岡本在「運動」州視學,他請他來渡幾天假,豈不也是很有可能的。那麼他們一塊兒到穀的宿舍坐坐玩玩,甚至接受一點她的款待,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嗎?社會上的人們總是喜歡把事情往醜陋的方面解釋的。對了!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一切事實!我應該信任她,她已表示過對我的愛,豈有對那矮胖的老猴子屈服之理,況且她又不是住在深山,左鄰右舍都住著人,遭受強暴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可是,這一切還只是我個人的猜測,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我就這樣在痛苦裡送走了幾天。

  ***

  一天,天氣非常寒冷。放學後,我決定到一個學生的家裡去訪問。

  這個學生是我班級裡最頑劣的兩個學生之一。說來也真可笑,我自就任以來,最先就給了我深刻的印象的便是這兩個學生。其所以這樣,倒不只是因為他們性情最頑劣,也是由於他們是班上身材最大的兩個,同時有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是因為他們的容貌頗為特殊。記得是我到校的頭幾天裡的事情,有一次休息時間,我聽到小朋友們在高喊「邱吉爾」。在當時,「邱吉爾」這個名字是代表暴虐無道的魔鬼,報刊上常有一個和他同樣的人物「羅斯福」的漫畫像或速寫肖像。邱是三角眼,尖顴骨,羅是細眼、帶小型眼鏡、尖下巴,都一臉怪相。

  我聽著小朋友喊著這名字,覺得很奇怪,便隨便抓了一個小朋友來問,方才曉得是有個同學的綽號叫「邱吉爾」。這個小朋友指給我看,原來他跟畫像裡的「英鬼」邱吉爾,竟是那麼肖似,有一雙三角眼和尖顴骨。這位小朋友還告訴我,有一個綽號「羅斯福」的同學,也指給給我看。

  真是無獨有偶,他居然有一對細眼和凸出的尖下巴,比起報上的羅斯福只少一付眼鏡而已。小朋友們的眼光敏銳得真夠叫人拍案叫絕,那兩個被起了綽號的同學,竟然是越看越像邱、羅兩人的,驚歎之餘,這兩個小朋友便成了我最先認識的兩個學生了。

  今天我所要訪問的,也就是上述的「羅斯福」——名廖春田。這位小朋友在第三學期開學後的半個多月當中,上學只有四天,其餘都缺席。第二學期中,他也是缺席最多的,不過還不怎麼厲害。入了第三學期,忽然變得出缺無常。三天前,他在一連缺席了整整一禮拜後出席了。我盤問他,可是他不肯說話。他向來就有口吃病,被問急了,更是答不出話來。我禁不住怒火中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我不能否認,平時我也是很會打學生的。這時候的教育風氣,都承襲了軍隊教育的作風,動不動先來一頓巴掌竹子什麼的,甚至拳足交加或摔柔道,也都是稀鬆平常。過去我所受的教育如此,到任後所看見聽見的也莫不如此。說「皇民教育」就是如此這般的,也毫不為過。因此學生犯了規或稍不聽話,我也就禁不住揮起拳頭來。

  開學以來,「羅斯福」的接連的缺席,已顯然構成了使我的班級元月份的出席率成為學校倒數第一的威脅,想到下月初一的晨會上給出席最佳班級頒獎時,念出的出席最劣的三個班級裡頭將會有我的份,就禁不住心急如焚。也許除了這以外,葉振剛所告訴我的有關穀清子的醜聞也使我的神經受了嚴重刺激吧,所以當他在三天前缺席了整整一個禮拜出席時,一看到他那細細的眼睛和凸出的尖下巴,我就氣得幾乎要發抖了。

  晨會畢回到教室,翻開點名薄,我馬上厲聲問:「廖春田!你為什麼又缺席了?」

  他怯怯地站起來,不說一句話。

  「為什麼又缺席了!」

  「……」

  「出來!」

  這位可憐的小朋友怔怔地望著我,一步一步地移向前,在頭一排課桌前就停住。

  「出到前面!」

  他再移前兩小步。

  「到這兒!」我指著自己腳尖前吼。

  他再上前兩步。

  「說!為什麼缺席?」

  「我……我……」

  「說呀!」

  「……」

  「怎麼不說?……這傢伙!」

  我說罷給了他一個重重的巴掌。他受此一擊,朝右邊踉蹌了幾步,幾乎橫倒下去。

  「過來!」

  他又移過來了,我看到他左頰上印著鮮明的指印。

  「因為你的缺席,我們班級的出席會成為倒數第一,你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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