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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我聽到了一個堅毅的意志的聲音,對我而言,不啻是當頭棒喝。不過我並沒真正聽懂了他的話。

  「你聽到開羅宣言的消息嗎?」

  「開羅宣言?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去年年尾報紙也登了,不過是小消息。那是中米英等同盟國的協議,日本戰敗後我們臺灣是要回歸中國的版圖的。」

  「啊!有這樣的事?」

  「這就是我的信念了。到那時,那不會太遠的,那時我們不再受歧視了。再不會叫『四腳仔』把上級學校全霸佔去了。」

  我想起了第一次來訪葉家時他所說的話。彷佛記得他那次也說了類似的話,所不同的是多了個「開羅宣言」這個詞。在我的記憶裡,這個詞也好像不完全陌生,只是我沒留意報級上報導的內容而已。問題似乎是在臺灣回歸中國——啊,多麼不可思議,我們都講日本話,寫日本字,還說自己是日本人、「帝國臣民」,這樣的我們會改變過來嗎?那又將是怎樣一種情況啊!可是這事要在一個前提下,那就是——日本戰敗。日本會戰敗嗎?這有可能嗎?日本已幾乎佔領了南洋所有的島嶼,大陸也攻下了沿海的廣大區域,「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不正是到了接近實現的階段嗎?說到戰爭,儘管有過阿圖島的「玉碎」,但那只是個小島,瓜達康納爾的撤退,也不過是放棄了一個小據點,天天在報上登著的,仍然是「輝煌偉大的戰果」。

  「我父親在事變初還和大陸方面有聯繫,」葉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聽說中國方面從起始就把收復臺灣作為重大目標之一。開羅宣言所以會提到這一點,這就表示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決心和信心。你說我們還怕什麼?」

  「呵……」

  我仍說不出話來。我憶起葉的爸爸是開私塾當漢文教師的,可是中國方面輸得那麼慘,重要城市一個個失陷,沒有一點招架的力氣,怎麼會有這樣的目標呢?所謂「時勢」,至此成了個謎,顯得迷離惝恍,簡直叫我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很想問個明白,可是一種虛榮心使得我不敢問,我怕暴露自己的無知與曚昧。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臺灣回歸中國版圖,那麼,臺灣人會怎樣呢?這是我不能想像的,也無法想像的。

  「所以我們不必灰心,把實力蓄積下來,將來不愁沒有用處。你說對不對?」

  「嗯。」我點點頭。

  「我們不談這些了。近來有什麼好消息嗎?」

  「沒有啊。」

  「聽到關於穀清子的話嗎?」

  「她有什麼嗎?」我暗地裡一驚。

  「你跟她很親密嘛,怎麼沒聽到。」

  「那,那算什麼親密啊。」我雖這麼說,但自覺臉紅了。我跟她接近,居然也有些風聲,這社會真是大意不得呢,我私忖。在這一剎都間,有個意念幾乎使我突然覺得應該把我和谷的事向葉吐露出來。但我馬上把這意念硬壓抑下去了。我不能這樣的,無論如何不能夠。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我又碰見先前那個思緒了。愛——是有幸與不幸的。幸的,像葉正剛那樣,能夠堂堂正正向知友吐實;不幸的,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啊!這才是真正的「絕望的愛」啊!

  「可是,」葉又說:「你也要小心些,不然,要弄出事來的。」

  「不可能!」我虛張聲勢地裝著斷然的神色說。

  「是嗎……人的心真是無法猜測的,穀清子看來那麼嫻淑端莊而且貞節,可是揭開一層皮,卻滿不是那麼回事呢。」

  「呃……這,這……」

  「也有人說她是受了暴力,才被征服的,可是事情總費人猜疑,不是嗎?」

  我好不容易地抑制住心中的狂亂的激動,竭力裝著平靜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好像真不曉得。」

  「我一點也沒聽到。」

  「她跟州視學勾搭上了。」

  「州視學!」

  劉培元的聲音在我耳畔魔鬼般地響起來,記得他曾告訴過我板垣重雄州視學看上了穀清子,岡本太郎兵衛校長為了他那想當州視學的野心,有意替板垣拉攏……於是板垣那矮胖的身影和方形的面孔、光頭、寬邊眼鏡等在我網膜上重現,而且似乎還沖著我發著獰笑。接著是岡本校長嚴峻的目光,冷酷的希特勒鬍子,還有穀清子的眼淚,這些交迭在一起,在空中旋轉起來。呵……我幾乎坐不穩了,只見眼前一陣黑一陣白……

  「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好不容易地才說出這些。

  「聽說是冬假的時候。他在年初二就來了,住了好幾晚。有不少人看到那矮胖子……」

  葉正剛似乎說了不少話,可是我只聽到這些,而這些已經夠我渾身顫動了。我忍著,竭力地裝著平靜。我年初五傍晚時分從五寮出來,立即趕到穀清子家,我聽到兩個男人的笑聲,一個很像是岡本校長,另一個很陌生,如今想起來倒確乎是板垣州視學的聲音。葉正剛會猜到我跟穀清子究竟有些什麼關係嗎?如果會,那我又成了怎麼一個人了?我多麼願自己的身子立時化成一縷煙從這個世界消失啊。

  「啊,陸桑,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知道沒法掩飾了,被看出自己臉色的慘變了,這又使我覺得難過。

  我藉口不敢多打擾他用功——噢,多可憐又多虛偽的藉口呀!狼狽地辭出來。那三個人——州視學、校長、谷清子的重迭的映射仍在我腦海裡迴旋著。我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毫無知覺。大山亨、貞子、葉振剛,甚至開羅宣言都不能再在我心中佔據一席之地了,我幾乎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我吃力地想著葉振剛的話,想從其中找出「強暴」或類似的字眼。是的,只要她是遭受強暴,我便可以得到莫大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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