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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呵……」我心忽然急跳起來,我該怎麼回答呢?顯然地,如果說有,那麼一定會受到對方盤問,那是不是會對葉和貞子的事發生不利的結果呢?匆促間我說:「我沒有聽到過什麼話。」

  「是嗎?」他臉上掠過懷疑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消失了,他說:「外面好像傳開了好些話。我想,你和葉常在一塊兒,又都是年輕人,所以一定曉得什麼的。」

  「我真沒聽說他提到過這事,別人也沒和我說過。我來這兒還只不過四個月……」

  「我知道。沒聽說過就好了。」

  「大山桑是不是要我……」

  「不,不,我只是打聽打聽罷了。其實,我也很明白年輕人的心,我是很有理解的……不過,為人父母,總不免要擔些心事,這個你一定也能瞭解的,不是嗎?」

  「呃,那,那當然。」

  「現在是文明時代,我沒有理由約束自己的孩子,不過,我總希望自己的子女安安穩穩的,不叫人家說長道短,而且也更擔心出什麼意外。」

  「嗯……」

  「這兒得先請陸先生瞭解,我一點兒也沒成見,只不過是,嗯……我只是擔心罷了,貞子也還只十八歲,正是容易衝動的年歲,不是嗎?」

  「是……」

  這以後大山又把話題岔開,不多久也就分手了。我儘管鈍感,也猜得出大山的用意,他只是為了試探一下自己女兒在外邊惹起的風聲,而且也出自為父母的人的擔心。可是他說女兒還只十八歲,正是容易衝動的年歲,到底怎樣就算是衝動呢?她跟葉拫剛會幹出什麼事來嗎?這真是個奇異的想頭了。我憶起和穀清子的熱吻,對於這段往事,我心中雖也不無自傲之感,但懊悔之情卻永遠來得很強烈。葉和貞子——那個美麗動人的女孩,是否也會那樣?想到此,我禁不住有些嫉妒起來。

  繼而,我又想到戇嬰老人,他假託山歌,那麼露骨地表達了意思。我不能否認那種俚俗的赤裸裸的表示,在不十分習慣那種民間情歌的我,是有些不敢領教,甚至還有些不快。可是兩個女兒同是十八歲,一個家長是那樣擔心,另一個卻好像恨不得早些讓孫女投入情郎的懷抱。這期間的差異多麼大呀。我曾聽人家說過,大山年輕時曾到日本去讀過不少的書,而戇嬰老人則僅讀了些漢書,略懂幾個漢文而已。而且一個在鎮市,一個長年居住在山間寒村,也許就是這些差異使得他們發生了這種思想上的距離吧。

  想來想去,我最後有了結論:不管怎麼,這是大山對女兒所持的態度,而且是出自親口,絕對可靠的;做為一個葉振剛的朋友,我應該向葉報告這事才對。主意一定,我就不再猶疑,晚飯後便來到葉正剛的家。

  不出所料,他正在為迫在眼前的升學考試而拼命用功著,不過倒也浮出誠摯的笑容歡迎我這個打擾者。意外的是聽了我的話後,葉竟大笑一陣子,把我的推測整個推翻了。據他的看法,大山是非常反對女兒與他接近的,其所以問了我那些話,說出了那些意見,完全是猜到我會來向葉報告,雖然他只說是擔心,其實是藉此來向葉提出警告罷了。

  我雖沒有說出我的猜測——我只轉述了大山的話,可是自己的想法遭受無形的一擊,心中不免有些不悅,我便說:「你不是神經過敏吧?你這看法有什麼根據嗎?」

  「當然有。事情還是在冬假時發生的,冬假期間我和她見了幾次面,被傳開來了。她因此被她老子訓斥了一頓,並嚴厲禁止以後和我交往。她寫信來告訴我,所以這是錯不了的。」

  「呵……那麼……」

  「我也知道大山只是嫌我家窮,學歷低,職位也低,這就是一切了。」

  「那麼她呢?」

  「我坦白告訴你吧。她跟我是同一條心的。她鼓勵我進取,只要我能考進上級學校,我想事情就會好辦的。」

  「嗯……」突地,我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如今對於升學考試,我已真正地無能為力了,而且看情形,葉一定會是個考場上的勝利者,也可能還是情場上的勝利者。「榮冠背後蘊藏著淚水」——這句日諺永遠是正確的,而在葉來說,流了淚的並不只她一個人,還有一個大山貞子。他從她那兒吸取了熱與力的泉源,它使他爬在桌上,日以繼夜,永不知倦怠為何物。反觀我自己呢?我也是有所愛的人,可是她只使我煩惱痛苦——不,她也曾鼓勵我求上進的,只因我自己軟弱,不能摒除雜念,一心向學。愛,有幸與不幸,葉正是抓取了幸的一面,而我則恰恰相反。這是否就是命運呢?

  「你為什麼不響啦?在想什麼?」葉問我。

  「沒有……我真希望你考取。為了她,也為了你自己。我祝福著……」我有些想哭了。

  「謝謝你,陸桑。我早曉得你是個有思想的人,如今我更曉得了你是個充滿溫情與善意的人。現在,決戰也快了,我們一塊去並肩作戰吧。」從葉的眼裡射出了光芒。

  「我?唉,我不行了……去年我還用了不少功,今年一點也沒準備,根本談不上了。」

  「不是說最後的五分鐘嗎?為什麼這樣消極呢?」

  「你也用不著這樣安慰我。不瞞你,只要你考得上,對我也是一種安慰。」

  「啊……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相信你也曾是個鬥士,遭到失敗,但那是光榮的失敗。我……我雖然目前也是個堅強的鬥士,但失敗的可能性仍然很大的。」

  「不,你不會的。」我感到一點安慰,另一方面卻禁不住有些黯然。

  「不過我還有另一種信心,我們的日子終於會來到的,這是我的信念,而且還鐵一般地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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