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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五時許抵達宿舍,我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去穀清子的宿舍看她。可是我發現了困難,那就是我該帶什麼去做為禮物呢?本來我打算帶一小袋米去的,現在我該怎麼拿米呢?美蓮已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曉得以前我拿米去送誰。我覺得很傷腦筋,真害怕這小妮子又用言詞來諷刺我。果真這樣,那我會無話可答的。然而我沒有其他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取米了。我不敢裝得太多,我懊悔不能早料到這些,趁美蓮沒在時預備好。可是美蓮沒有哼一句,對我的舉動也不理睬,自顧燒她的晚飯。這無言的抗議倒叫我更加不好受。我甚至幾次想取消去看穀清子的念頭,可是又覺得不能下臺。結果,我還是匆匆地提了那一小袋米,沖出去了。

  我很奇怪,這一次往訪穀清子竟不能像往常那樣滿不在乎,我自覺好像是在做著某種不能見人的壞事,怕人看到。而且走近穀清子的宿舍一步,心口就似乎多跳一次,到了穀清子家前的燈籠花叢籬笆時,便不由自主地連連轉過頭瞧瞧是不是有人看見。

  推開了籬笆門,忽然裡頭來了男人的笑聲,還有一股菜肴的香味。我大吃一驚,連忙停住。在那一剎那,我又聽到第二聲並不算高的,寧可說是壓低的笑聲,仍然是有男人的,不過和第一個顯然不是同一個人。我輕輕地把籬門拉回來,躡手躡腳地離開那兒。

  我的心跳得很激烈,我慶倖能在那兒聽到那些笑聲,否則的話,那事情就不堪設想了。因為我已聽出那笑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很像是校長岡本太郎兵衛。萬一那樣冒冒失失的闖上去,既不能說沒事,又不好上去坐坐,那就真要下不了臺了。也許校長有了什麼事到她那兒,也可能是她請了幾個客人。新年期間,縱使是在這樣的戰爭時期,請請客人也是常有的事。我雖這樣告訴自己,可是不曉得什麼緣故,心跳竟一直不能平復,甚至還有了某種可怕的預感在我心中滋長。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一晚我的腦筋被這事困住了。從走出的宿舍門開始,我就似乎一直在心跳。但在我抵達籬笆門以前,我可以解釋為因為被美蓮說了那樣的話,發現到沒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竟然也有第三者猜著,所以不免慌了手腳,以至有了做賊心虛的心理,可是那以後就毫無理由了。我沒有讓任何一個人看到,穀清子宿舍裡的人也決不可能知道我到那兒又折回,到底是什麼緣故呢?難道出了什麼事嗎?是怎樣一種事兒呢?

  這一晚,我又失眠了。

  §第十六章

  我還記得穀清子告訴過我,我的「厄年」(日俗以十九歲為厄年)已過去了,二十歲的人不再算是小孩。從這一年起我將會漸漸地進入人生的順境。這種說法,說是迷信固然沒有錯,但在當事人,卻也有些不能等閒視之的意味;尤其在我,回憶我十九歲這一年間,倒確乎是困厄重重。先是投考上級學校沒有考取,繼而是失學賦閑在家,一日復一日都覺難以打發。而後,差事是找著了,卻又是自己所不願幹的工作,最後是成了「絕望的愛」的俘虜,日夜彷徨痛苦。

  然而,也真湊巧,就在這個「厄年」的最後一天,我的感情得到了第一步的補償,使我得以充滿歡愉的心情送走舊的一年,迎來新的年。由這些往事來判斷,我是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新的一年在我一定是輝煌的、光明的。我甚至還想過,也許從這一年起,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會進入坦途呢。

  可是事實卻並不如此。開學後不到半個月,我就給做夢也沒想到的感情上、思想上的風暴困住了。這兒所說的風暴,一點不算形容過當,它正如一個颱風,以一個點為中心而迴旋,而激蕩,而翻騰,在它的當中,連天地都已失去存在。所有的,就只有狂亂的風,暴虐的雨,還有就是一顆莫知所措的心。

  這意外的事情是從另一件意外的事發端的。一天傍晚時分,我下班回來,在宿舍門口碰見了大山亨。照例寒暄了兩三句話,大山忽然表示有話要跟我談談,把我引到他的會客室裡去。

  數說起來,大山可算是我的房東,可是他是鎮上名人兼要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名「助教」,地位既懸殊,加上我又不是善於交際的人,所以向來很少跟他接觸,雖同他在一幢房子裡,見面的機會卻也不多,偶而碰上了,最多說幾句不關痛養的應酬話而已。這一次,他竟然要跟我談談,而且看他臉色一股嚴肅的味兒,還好像不是太簡單的事。這就叫我莫名其妙之外,還有了些害怕。他是家長會長,莫不是有些學生的家長向他投訴了什麼話?或者在我這間「宿舍」裡,我和妹妹等幾個人有了什麼不對的事?萬一他要我搬走,那我該怎麼辦呢?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跟在大山那碩大軀體之後,進到客廳裡。

  就座後,大山敬過煙就開始講話了。起始倒也很客氣,說一些宿舍不好嘍,想把牆粉刷也因為買不到材料而一時還不能實現之類的話。他那龐大的面孔,厚厚的嘴唇,似乎已不再有先前那種嚴肅味,這倒使我放心了不少。終於話歸正題了。

  「陸先生,我好久就想跟你談談,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嗯,那是貞子的事。」

  「貞子?」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就是我的女兒。」

  「啊……是令嬡。」對了,我好像聽說過她的女兒叫貞子,可是因為跟她只有過一面之緣,所以一時沒有能想出來。經他這一提,她那姣美動人的面貌身影,立即在我腦膜上映上來。

  「嗯。關於她和葉振剛的事,你聽到過什麼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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