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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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你這樣認為嗎?」 我點了點頭。我看到老人的那鏡片後的眼光佈滿血絲,酒味很濃重。 「那就好吧,她給你吧。」 「啊……我……」 「不願意嗎?」 「不是……我……」我實在不曉得怎麼應付這場面,覺得說不出的尷尬。 「戇嬰兄,阿龍還要去讀書呢。」爸爸從旁插嘴說。 「讀書?是嗎?」老人又回過頭看我說:「那也沒關係,先討了,一樣可以讀書。她賺到的錢夠你花了,你爸爸會安樂呢。」 「可是……我還沒有那麼大啊。」 「啊,你十九歲了嘛,不,過年二十歲了,是不是?我十八歲就討了我那個蕃婆仔呢。」 「我想想看吧。你的意思我很感謝的。」我只有這樣搪塞。 我不能否認,在一瞬間,我內心著著實實地動搖了的。戇嬰老人的提議是那樣合理,特別是假如真的我能有升學的機會,那麼她可以大大地減輕父親的負擔,對媽媽也未嘗不是很大的幫助。並且,我那「絕望的愛」委實太沒有希望了,為什麼不乾脆死了那條沒有萬分之一的活路的心呢?於是秀霞那含羞,又似含怨的黑眸子在我眼前空中映上來。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剎那而已,就如暴風雨中的陽光。僅露了露臉閃了幾道金光,又給烏雲遮蓋過去了。啊,我看到她——穀清子的影子,恰如一朵雲那麼大,它遮去我的整個視野。 在以後的幾天中,為了不願看到戇嬰老人和秀霞,我盡可能地躲在家裡,有時要到外頭吸吸空氣或者散步什麼的,也避免從他家前經過,就連這天下午要上街,不得不從他家前面經過,我也催著美蓮走快些。我雙眼直視,打算裝著沒事就沖過去。我多麼渴盼這時老人那家店子裡恰巧沒有一個人。可是美蓮走到那兒竟然停下來講話了。由聲音我判斷對方正是秀霞。我再也不能裝聾做啞,不過,在轉過臉去時,我仍渴盼著那兒只有秀霞一個人。我看到了她,彼此笑笑,點點頭,在一瞀中我看到戇嬰老人沒在那兒,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要上街了?」 「是。」 這就是一切了,我說完就繼續走路,美蓮還在依依話別,可是我顧不了這許多了,深怕戇嬰老人恰巧出來,那就要使我發窘。對於這位好心的老人,我真感窮於應付,所以如果能免去跟他接觸,我是沒有理由不敬而遠之的。 離開了戇嬰老人店前約三四丈遠,兩邊並排的房屋沒有了,我這才放緩腳步,可是美蓮已趕得氣喘吁吁了。 「真是壞心腸,人家在講幾句話,也不肯多等一下,哼。」美蓮撅起了嘴埋怨。 「我這不是在等你嗎?」 「不和你說了!」 「真是莫名其妙。」 「我知道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問你,你為什麼趕得這麼快?」 「沒有嘛。不高興,那就慢慢走好了。」 「不用裝傻。早上你就開始急了,恨不得飛到街路上去。不是嗎?」 「我有許多事啊。」 「騙人!我都曉得。」 「你曉得什麼?」我有些做賊心虛。這小妮子平常對我雖然話不多,可是我曉得她聽明,敏慧。 「你不喜歡秀霞桑吧,是不是?」 「啊,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 「回來那天晚上,戇嬰伯和爸爸還有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那有啥稀奇,我又沒有偷偷摸摸說了怕人聽見的小話。」 「我曉得你不喜歡她的原因。哥哥,你真是傻瓜呢。」 「傻瓜?」我砰然心跳,但還是裝著平靜說:「我才二十歲哪,秀霞也只有十九歲。你十九歲願嫁人嗎?嫁給一個二十歲的人嗎?」 「你不要她並不是因為你只有二十歲。」 「我還要去讀書嘛。」 「不用說了。哥哥,你是因為谷先生的,對吧。」 「胡說八道。」我心中大驚失色了。 「我早猜著了。所以我說哥哥是傻瓜,我雖不曉得谷先生是怎樣一個人,但那是不應該的,也不可能的,而秀霞桑人是那樣好……」 「美蓮!」我阻止她說下去:「別說了。你不會知道的,事情也不是那麼單純,至少,嗯,至少谷先生與這事沒有關係,你別亂說話。」 「好好,我不說了。可是你自己一定不知你是個傻瓜的。」 這以後,美蓮跟我賭氣,沒再說什麼,我也無意跟她討論這事,不過她的鋒利的言詞的確刺中了我的心坎。想來她的話一點也不錯,我的確是個大傻瓜,而且還是無可救藥的。 一路上我默默地想著心事。那些雜亂的思緒不放鬆我,一直困擾著我,然而到頭來還是給一股期待壓下去了。這個期待就是我可以和穀清子重晤了。一別已五天,自從跟她認識以來,我從未跟她離別過這麼多天。一日千秋——這滋味我是深深切切地領受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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