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六二


  在我的記憶裡,冬假總是快速得可怕的。自然,為期十天的春假,甚至五十天的暑假,也都不算夠長,在感受上仍然是一瞬即逝的。我記得很清楚,中學時每學期開學後不久,同學們就在每頁日曆上注明這是放假幾天前,開始倒數下個假期的來臨,縱使對於短得僅僅五天的冬假也不例外。而這樣盼到的冬假,彷佛甫一回到家,眨幾下眼睛,便又得準備返校了。

  但是,這一回的冬假卻不大相同了,這五天一事實上呆在家裡的期間只有四整天,簡直就有如五個月那麼久,我幾乎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在床上也不能安寧,日夜所思念的,就只有穀清子。

  無時無刻地,我的心裡都有歡忻,有痛苦,有懷疑,有悲哀等在交亙湧現。想到她那帶淚的笑容,不算剖白的剖白,我就兀自笑出來。然而一場歡喜雀躍過後,往往懷疑便接踵而至。她是不是在敷衍我,玩弄我的感情?其實她並沒有明言愛我啊。這痛苦焦灼稍過了,我便打斷這種懷疑。於是歡欣又複抬頭了。有時我也會想到,縱使我和穀清子相愛,但那會有什麼結果呢?那只是「絕望的愛」而已,誰也挽不回它的絕望破滅的命運。這一來,我又陷溺在痛苦悲哀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儘管我的思緒是這麼紊亂無常,但有個一貫不變的熱切的期待。那就是對穀清子的思念。我那麼想看她,想到一連幾天不能看到她,我真有禁不住跑到鎮上去的衝動。本來到鎮上跑一趟,在我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我甚至自信那單程兩個鐘頭的路,能夠在一個鐘頭內就跑完。可是年初二那天,覺得剛離開她,實在不好意思找她;年初三爸爸要我幫他在園裡做點工,年初四也有了些家裡的瑣事,而且又想到明天已是初五,休假告終,必須回到鎮上。結果,五天的假期我完全沒有能看到她。

  五號,我打算早晨就出去,可是美蓮主張下午才去,可以省去燒一頓午飯的麻煩,媽媽也希望我吃了午飯才走,我只有打消這個念頭了。

  午飯後我催著美蓮上路,我早已準備好一切,只待動身,美蓮倒慢條斯理,似乎一萬個不願意的樣子。媽媽還笑我,直到一年前的冬假——那是我畢業前的最後一次休假,我還是非在家裡逗留到最後一刻,再遲就趕不上最末一班車不肯出門,那麼依依難舍。怎麼出到社會上,馬上就這麼不要家了?我被說得無話可答。總算催了又催,下午三點左右才成行。

  假期就這樣完了。這四整天,如果還有必須在這兒記錄下來的事,那就是戇嬰老人一再提出婚議。我回到五寮那天晚上,戇嬰老人又提了一瓶福祿酒來,說是為慶祝新年,並為我接風。那時晚飯已過,媽媽便為老人盛了一碟花生仁,另外還炒了一碟鹹菜幹佐酒,爸爸收下了福祿酒,卻取出了一瓶我帶回的金雞酒來。戇嬰老人看見那樣的好酒,瞪圓了眼睛,大吃一驚。他說那酒的配給是最少的,一個月只有一瓶,有時根本就沒有。當老人聽到那酒是我帶回的,而且還是人家送的,更吃驚了。「街路上的大學校的先生是不同的」,他驚歎地這麼表示。

  席間,爸爸和老人談起秀霞就職的事,聽他們口氣,五察的分教場明年度已確定再增一班,空缺的一員要採用老人的孫女秀霞,似乎也已打通關節,成定案了。爸爸告訴老人,山裡的學校,外面的人不大喜歡來,而地方又沒有其他競爭的人,郡視學的意思也認為採用秀霞較為恰當,剩下的就只有校長了,不過在這種場合,表面上雖然校長握有較多權力,可是校長通常是不大管分教場的人事的,因此,爸爸認為這一層大概不成問題,能送他一隻雞或什麼東西,事情就可以解決。

  也不曉得是因為第一次喝了我帶回的酒呢?還是另有緣故,爸爸這一晚看來似乎特別高興,連連舉杯敬老人。一瓶金雞酒很快地就喝完了。爸爸不聽老人的勸告,竟把老人帶來的那瓶福祿酒也開了。老人酒量不很大,福祿酒喝到約一半時,已經很有一點酒意了,爸爸的神色也是陶然欲醉,於是兩人就「拼山歌」。一唱一答,正如哪一條山歌裡的一句:「喜怒哀樂為山歌」,頗有亦哀亦樂的味道。

  我向來不大能領受山歌那種隱隱約約的哀調,而兩個老人唱起來,總是慨歎的成份居多,真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樣子。我不好意思退席,只有默坐靜聽。也不曉得唱過多少只了,老人忽然說:「哎,陸先生,咱們來唱些輕快的吧。阿龍桑,」他轉向我:「我唱只給你的,好嗎?」

  我吃了一驚,正感窮於應付時,老人瘖啞的歌聲已響過來了:「阿妹生來十八齡,一心想哥哥無情;世上人人有雙對,可憐阿妹自家眠。」

  「啊哈哈……」爸爸大笑了。

  「嘻嘻嘻……」戇嬰老人也附和著仰起脖子大笑。

  「阿龍,」爸爸說:「你該答戇嬰伯喲。」

  「我……我不會呀。」我有些手足無措。

  「沒有關係嘛,阿龍桑,就唱唱吧。」老人也細瞇著眼看著我說。

  「不,我真不會。」

  「好吧,我替他答你好了。」爸爸對老人說。

  「好,來吧。」戇嬰老人說一聲,搖頭幌腦著打拍子:「啊叱,啊叱,叱咚呢咚嗟……」爸爸唱:「阿妹莫愁自家眠,天頂有日哥有情,春來鴛鴦成雙對,白頭偕老慶百齡!」

  兩個老人又大笑了一陣子。我忽然想到這兩隻山歌的含義,心就跳起來。這明明是說著秀霞和我的事呀!果然戇嬰老人又一次向我湊過面孔來。其實他因為背駝,總好像把面孔湊向前的。他放低聲音說:「阿龍桑,秀霞,你覺得怎樣?」

  「呃,她……我不知道。」

  「她很乖的,是嗎?」

  「嗯……是的。」

  「也不太笨,是嗎?」

  「是的。」

  「她就是醜,對嗎?」

  「呃,不……她不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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