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五三 | |
|
|
「明天真叫人期待,不是嗎?」 「我很喜歡跟小學生們遠足,很有趣呢。」 「嗯……」 「便當呢?打算帶什麼?」 「這個……」 「我替你準備好了。我做些壽司,像上次那樣的。」 「啊,那,那……」 「怎麼,你不喜歡?」 「不,可是……」 「好吧,讓我準備好了。」 「可是,山川教頭呢?」 「不管他。反正他出了門一定會有請他的人。他到處都有學生,河間國校就有好些位他以前教過的。」 「唔……」 為什麼她要這樣呢?她這麼快活——我很少看見到她那樣興致好,可是那分明是裝出來的,我再鈍些也看得出。為什麼?為什麼呢?難道……不可能!我看著桌面忙亂地想著,我覺察到她在看我,也可以猜想到她的眼光一如往日那麼溫柔,那麼深情。 「怎麼啦?你還沒有答應我呢。」 「……太,太不好意思了。我自己會裝個便當的。」 「呀!真是,陸先生,為什麼要客氣?不像你嘛。」 「不……」 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她說話從來沒有過這樣子的,她太反常了,唯其如此,我才更覺不好措詞。 「你別裝了,我替你準備。行嗎?……」 我拒絕不了了。 「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明天可以痛快地說。就這樣啦,那麼我走了。」她這幾句話的腔調忽然變了,再也沒有剛才那高昂的、興沖沖的調子,卻回到了向來的深沉與靜穆。說完就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一時我還不曉得該高興呢,或者不該。我記起曾經看過一本描寫女人善變的心的小說。她是那種女人嗎?如果是的話,那我一的觀感需要徹底地修正一下了。但是,她不像是那樣的女人,她過去令人黯然的羅曼史,目前一切不求顯露的端莊含蓄的生活態度,都證明著她是有教養的日本古典式的女人。也許,以我入世未深的經驗,要瞭解女人的心,還很不容易吧? 她說有許多話要和我說,究竟有什麼話呢?不是在光明寺公園就談盡了嗎?她知道我愛她,而她是無法接受的,那好比是一堵鐵造的牆,雖然對於我和她的接近發生過掩護的作用,但到頭來它還是隔開我與她的無可超越、無可破除的障礙物。我和她各在一邊,還有什麼可以談的呢?就是談了,不也是等於空談嗎? 或者,一個月來的我的言動,使她有了必須對我說的話?不可能——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規避她,看都不敢看她,我也絕對沒有對第三者說過有關她的任何話。陡地,有個意念電光般在我腦子裡閃過。她是不是有了做一個叛徒的決心,準備接受我的愛?我的心為這不尋常的意念猛跳起來了。可是在心跳還沒平靜時,我就想到這種意念是不可能的,而且還是荒唐可笑的。 我不胡思亂想了,管她要說什麼,到時再看看好了。最好是不再想她——這也就是我所得到的不算結論的結論了。 今天就是遠足了。早上照常上班,晨會畢就各各向目的地進發。我們四年級依甲乙丙丁班的順序排成一長隊,由山川教頭率領,我要看顧乙丙兩班,走在中段,穀清子殿在隊伍末尾。 山城裡往常冬天來得較早,可是今年有些反常,雨量特別少。因此,雖然已入了十二月,仍然一派清秋的氣象,季節風吹來了適度的涼意,只是天上的藍和地上山面的綠都塗上一抹微微的灰白色,白雲一抹抹一堆堆地朝南移動著,一股濃重的帶有傷感味的秋意領有了宇宙的一切。 這條路是我所熟悉的:出到鎮郊,起初兩旁都是稻田,大多已收割了,未割的則呈著金黃色,重甸甸地垂下了頭,隨風鼓浪,走在其中,彷佛置身一片金色的大海中,稻香在我心中喚起一些遙遠的模糊記憶。 這條路我已走過不知多少次了。在中學時,每逢放假回家走一趟,假滿返校再走一趟;回家總是歡欣鼓舞,步履輕鬆,返學則離情別緒,舉步艱難,每一趟每一趟,總有不同的心情。特別是三個月前到校報到的來回兩趟,在我心板上刻下永不能忘的記憶。來時,我是那樣懼怕,屢次希望自己會立刻化為烏有,以免獨自去見那些不得不見的人;回時自己的失態使得我不停地呻吟叫苦,就連此刻憶起那些令人發窘的場面,還禁不住一聲絕叫由內心沖出來,為之臉紅心跳。 走不多逮,平地的路已到了盡頭,到山腳的坡路了。此後一直是緩緩的上坡路,直到頭寮。從頭寮再進去不遠就有幾所煤礦,馬路也到那兒為止,那以後是陡坡上的羊腸小徑,林木蔽空,雜草蔓生,越過山頂,五寮的一塊小盆地便會展現在眼前。 小朋友們都顯得很快樂,邊走邊談笑,有時會揚起一片歌聲,一草一木,一隻掠空而過的飛鳥,都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幾個頑皮的還死死地纏住我,要我說笑話、唱歌什麼的。在這種情形下,我也該樂樂的,可是我不能夠。老是記罣著穀清子。她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談呢?不曉得有多少次,我故意讓自己落後,以便能跟她走在一起,但是一種類乎自尊心的心理很快地使我又趕上自己應有的位置。我必須裝著漠不關心,一定要讓她主動地跟我談才行,彷佛非如此不能顯出男性的尊嚴。 中途休息了兩次,走完約莫四公里的路而到達頭寮,差不多已花了兩個鐘頭之久。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