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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晚上,為了道賀,我特地到竹田的宿舍去。

  我說道賀,當然那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實我倒是想探聽這種突變之所以發生的原因,是不是如劉培元說的那樣,這才是我所關心的。

  竹田坐在一把籐椅上默然沉思,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我雖也浮出了笑容,可是在我的感受裡,那似乎是慘笑。

  「恭喜你,竹田桑。」

  「哦,哪裡哪裡。」

  「我覺得有些……」我拉了一把椅子落座。

  「有些意外,是不是?」他又慘笑了一下。

  「嗯,的確很意外。」

  「沒有辦法,真是沒有辦法。那是現實,我只有接受它,你說我還有辦法嗎?」

  「唔……」

  我不曉得怎麼措詞才好,看他的臉色,安慰和鼓勵都是多餘的,裝著興高采烈更好像不合時宜。我想起以前他談起「青年煉成」時他所說的話:「我是個軟弱的,我抗不過現實,只有接受它……」特別是下面一句話,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你是個有思想的人,你可以默默地想……你不必做不想做的事,想與做永遠不發生衝突。這才是叫人羡慕的事。」

  記得聽到這話時,我是頗感欣慰的;然而如今以我自己的經歷來設想,我的想與做卻也未必一定就是一致的,甚至我和他一樣,想愛一個人都不能,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跟竹田也許還該同病相憐呢!

  不過仔細一想,我是確乎比他更堪憐的。竹田可以把自己所愛告訴第三者——至少他沒有向我隱諱愛那「美麗的芳鄰」,對劉培元、葉振剛、李添丁等人也不見得隱瞞過。而我呢?我能向誰傾吐我的痛苦呢?就是厚著臉皮說給某個人聽,也萬萬不能得到鼓勵與安慰,甚或同情都不能期待。我的愛才是真正的「絕望的愛」!

  「世上,總有些無可如何的事啊。」我忽然想起了穀清子的這一句話,便如此說。

  「正是這樣。不過老實說,也許這樣對我反倒好些……」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們若想到將來,可能這樣好些哩。」

  「我也是這樣想。」竹田忽現沮喪之色說:「不過,最使我懊悔的是那次沒有聽你的勸告,下決心試試。我沒有『玉碎精神』(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句話戰時成了日人口頭禪),不然也許事情便不同了。」

  「你是說你沒有試過?」

  「我就是不敢,糟糕透頂了,不是嗎?」

  「唔……」我又沉吟了。

  原來劉又向我撒了一次謊——可能不算謊,也許那只是他的猜度——竹田這個人,表面上算得光明磊落,豪爽大方,原來另一面卻正是恰恰相反的啊。但是,如今事情已決定了,還用得著懊喪嗎?

  「唉,我說別想它了,如今就只有追求幸福了,就是在一個小圈子裡,也未必沒有幸福的。何況山川桑人挺不錯啊。她一定是個賢妻良母。」我說。

  「對!這話不談也罷。」

  竹田的事對我來說,不妨看做是一面鏡子,或許,我也該覺悟了。這一晚,為了這些思念,我又失眠了。

  ***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我的情感,不多久後發生了一件事,竟又使我和穀清子再一次接近,使得我近一個月來為了拔除心中的痛苦之根而做的忍耐與努力,整個成了白費。

  十二月初的一個星期六,學校舉行了一次遠足會。前一天放學後,為了決定地點,山川教頭在他的教室裡召集了我們四年級的學年會議。「美麗的芳鄰」第一個發言,表示遠足當天下午有重要的「藝能挺身隊」舞蹈排練,所以不能參加,並且要我一併率領她班級的同學們。事情既屬無可抗禦,我便只好一口答應下來。

  我提議把地點定為五寮,可是山川教頭和谷清子都認為太遠,單程成人要二個鐘頭,非一般四年級盼小朋友腳力所能勝,被否決掉了。

  最後決定是到五寮的半路附近,有個地方叫頭寮的,從那兒繞到河間國民學校,午飯,然後返校,全程約八公里,還算適度,便這麼決定了。

  散會後,山川教頭和兩位元女教師到事務室去了,只有我一人,因為不願意回到那兒跟穀清子面對面地坐,所以走向教室。真是沒料到,當我進了教室,在辦事桌前剛落座,穀清子就在教室門口出現了。

  「陸先生,你在想什麼?」

  「哦……沒有。」我看到她仍然那麼嫵媚,滿臉含蓄的笑,不禁砰然心跳。很久很久沒有跟她單獨在一起了,她會有什麼事呢?我滿心狐疑。

  她在門口遲疑了片刻才進來,走過課桌間的窄窄的通道,來到我前面。

  「我會不會打擾了你?」

  「不,不,沒關係。」我有些訥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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