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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有一天,父親因公到州廳(即州政府)去,回來晚了,便住在我的宿舍。他告訴我邱戇嬰老人很希望把他的孫女秀霞嫁給我。老人的意思,在這樣的「文明時代」,用不著媒人來說合,雙方家長同意,本人也無異議,馬上可以直接議親。父親認為這辦法倒很乾脆,對方也很乖,村人們都說是個好女孩,不妨考應考慮。聽父親的口氣,好像也希望我接受對方的好意。這真使我大吃一驚了。

  「啊,這怎麼成呢?我還只有十九歲哪。」

  「我也想到這一點,的確早了些。不過……也並不是馬上就那個,嗯,先決定了,以後的事可以從長計議。」

  「可是……我說不定還要去讀書呢。」

  「是嗎?」

  父親沒再說什麼。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說這些話,所以也沒有一點意外的神情,這倒教我不由得進一層地設想起來。父親年紀已有五十多快六十了,膝下就只有我這個兒子。如果他有意使我早些解決終身大事,情理上都不能算是太過份的事。況且升學的事,先莫說我能不能考取上級學校,父親到了六十歲就是「停年」,做單丁獨子的人也不能不打算及早接替他而負起家庭之責。

  還有一點,就是父親說不定也想到過在這動亂的時代,像我這年輕人隨時都有被拉去當兵的可能,我在中學畢業前就已經「志願」過「志願兵」。那是我讀五年級的時候。校方說這是臺灣人的名譽,雖然你們還沒資格「志願」,但為了表示對天皇陛下的赤誠,十八歲以上的同學都可以「志願」。校方還提出了一個條件,凡志願的人都發給「教練檢定及格書」(有此方可入伍後申請「幹部候補生」)。同學們都只有「踴躍志願」了。這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下一期「志願」,天曉得誰會及格呢?萬一我也及格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事。那麼早些成婚,在我家來說是很有需要的。

  總而言之,父親雖然顯得那麼平靜,若無其事,可是他心中一定不會沒有焦慮與寂寞的。我既沒有能考進上級學校,如今又成了父親所不願我當的教員,已算得上是個不孝的兒子了,在婚姻這一點上,我不能順從他的意思嗎?一定還要違拗他的意志嗎?

  我想起了秀霞那怯怯的眼神。前些時,她來我的宿舍住了一晚,她始終把眼皮低垂著,偶然視線和我相碰,便要慌亂地側開。論學歷,高等科畢業雖不算什麼,但只要有機會便也是個教員了,而且現時代這種機會又是多到不可勝數的。只要有人援引,我所服務的宮前國校或五寮的分教場都不難找到位置。一個教員娶一個女教員,幾乎是天經地義。論容貌,雖然不算美——我居然覺得她不算美了——但也並不醜,至於品行方面,則是無可疵議的。為了父親,也為了母親,我是否可以考慮呢?

  「爸爸,」我說:「這樣吧,明年三月我再去考一次吧。我沒有異議,只是我還想讀書,如果考不取,那時就可以進行了。」

  「哦,哦。」父親忽顯喜悅的神色,這種神色來得那麼突兀,而且那麼顯露,使我不覺大感意外了。原來父親是裝著平靜,心中倒實實在在地為這事而困惱著呢。啊!我真是個不孝的兒子。既已使父親失望一次,此刻又險些再給他一次失望了。

  「那好,好,我也正這麼想的,好好。」父親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就寢後,穀清子的影子忽然在我網膜上浮上來。這種情形,好久以來就幾乎已成了我的習慣,我簡直是沒法抗禦她的影子的吸引的,然而今天晚上,它的意義卻顯得大不相同了。我雖把應許議親之期延到三月考期後,但我知道我考上級學校是沒有萬一的希望的,這樣看來,表面上是延了四個月,而實質上則等於是已經應許了。谷清子和邱氏秀霞——那差異是何等的重大!彷佛一個是在天上,一個是在地下;一個是雲端上的仙鶴,一個是溝邊的蕃鴨仔。難道我必須舍此而就彼嗎?

  一如往常,我又成了幻想的俘虜了。但我在琢磨著穀清子的一言一語,回味著她的一個眼光一個微笑。我很想認為她也愛我。只是沒敢表示,也沒敢接受罷了。但是,就算我和穀清子彼此相愛吧,事情又怎樣呢?我和她都無能為力,就是任何人也不能成全我們,莫說人,就算神垂憐,也沒有辦法的——我仍是繞著那個死結轉,既無法離遠,更無法接近。可是在我這麼想著的當兒,有個意念倒漸漸清晰起來了,那就是邱氏秀霞這女孩益發顯得醜陋無可取了。我不能要她,無論如何不能娶她,否則我的一生便要破滅了!

  為了逃避她,我必須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法,務期不使父親、戇嬰老人、秀霞這幾個人受到任何的傷害。還有四個月時間,足夠我慢慢想法子。

  另一件事是最使我感覺意外的,那是竹田尚義的訂婚,對方是山川教頭的女兒淑子!

  消息也是校長在一天的職員朝會上宣佈的,因為事前保密得那樣好,使我毫不知情——許是穀清子迷住了我的心竅,對同事間的動態懵然無知的緣故一因此,使我大吃一驚。

  校長還說,這門親事是由他說好,再請郡守出面正式當「媒妁人」,這是天生的良綠,值得全校師生高興。

  難道竹田那傢伙死了對藤田節子的心嗎?或者他採取了行動,吃了一記悶棍?我曾力勸他進攻,也曾表示願意幫忙,他竟把我蒙在鼓裡,幹得好事!

  這天我利用休息的時間去看劉培元。劉培元已結婚半個月多了——他的結婚也算得上在這期間發生的大事,可是因為在這非常時期,根本就無法鋪張,所以校方也只能送了個形式上的賀禮,連我們平時較要好的同事也都沒有被招待去喝喜酒。因此,這事幾乎靜悄悄地過去,可以說只不過在劉渡完婚假上班的第一天,被幾個喜歡嬉謔的男同事們包圍起來,激起了幾沫浪花般的笑聲就過去了。

  劉培元對竹田的訂婚所表示的意見是:竹田是有些不得已的,他給藤田節子去了信的事,給校長曉得了。那很可能是藤田拿著信去給校長看,並商量對策的。當然藤田沒有意思回答他,卻也不好意思教他難堪。校長寵愛竹田,為了解決這問題,所以積極起來了,結果是竹田和山川的女兒宣佈訂婚,還挽了郡守來當「媒妁人」,自然那是為了給竹田面子,同時也藉這些在無形中壓制竹田的不同意。竹田有了這個大面子,正負相抵,倒也得了不少的利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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