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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們談別的吧。你明年打算考哪個學校?」

  「還不一定。可是我不行。我沒法靜下來用功,很糟呢。」

  「真的?那多可惜。像你這種中學畢業的人,呆在學校裡總不是辦法啊,而且也實在太可惜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我無意反駁她,可是這樣的話卻兀自奔了出來。「能在學校裡當一個教員,已經是很過份的呢。」

  「啊!你……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呀!」

  「真的。」我看到她察覺出我話裡的譏刺味,只歉然說:「世上,總有些無可如何的事,不是嗎?」

  以後,我們沒有再深入地交談了。我的心情稍為平靜下來,也就勉強裝著有興趣的樣子,跟她談些無關痛癢的事。直到那些點心吃完才回家。

  §第十三章

  我差不多不敢到事務室裡了。每個休息時間我都在教室後的空地跟學生們玩,為了減輕我的痛苦,為了不使憂煩抬頭,我在課室裡,運動場上,都使出全身的力氣來講課戲耍。我知道小朋友們永遠純真,只要你接近他們一寸,他們也就向你接近一寸——一分的代價,兩分的收穫。我覺得這個事實有似平淡無奇,卻含有不平凡的哲理在內,至少在社會上是不可一睹的現象。這一點,給了我不少的對人生的認識。

  這時候,小朋友們的玩具已少到除了小石頭以外,可以說幾乎沒有了。可是班級裡有個同學有一隻小球,它便成了全班同學的恩物,每當休息時間,他們自動地分為兩班,互相擲球搶球。我也加進他們中間去搶去擲。碰到雨天,我就跟大家呆在教室裡,說說笑話,打打石子。我贏得了少數同事們的稱讚,他們都說我童心猶在,天真活潑。其實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也許穀清子也知道,我只是為了排遣憂鬱,忘記痛苦而已。

  自從那次到光明寺以後,我就一直在痛苦。道理是顯明的,既然明知這個愛是「絕望」的,那就只有抹消它,宣佈它的死刑。但是,我怎麼能夠呢?我越是想拂掉穀清子的影子,她的影子也就在我腦海裡顯現得格外清晰;我下了決心不再想她,次一瞬間我仍然不得不發覺自己又在想她。

  那天回程,我們繞到光明寺去溜了一趟。那是一所潔淨出塵的小庵堂,又美又莊嚴。我告訴她,我羡慕在這樣的地方修行的僧侶們;她頗不以為然,還引用我的話說,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說他們能清心寡欲,與世無爭,未嘗不是幸福的境界。她表示她不懂佛家的思想,我說我也不懂,不過能摒棄一切功名利祿和愛欲煩惱,人生算來也就和平了。她被我說得屢屢語塞,紅起眼睛。

  「陸桑,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呢,請你千萬別再刺痛我的心了……」

  「陸桑,但願我能告訴你我想說的話……」

  噢……她的話,她的表情,她的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深清,那麼柔美。多少次,碰到了這一類話,我就兩腿發酸,幾乎站不穩而想蹲下去。可是我不得不裝著恬然超然,自適自得,以冷笑回答她。不曉得怎麼,我表面上竟變得那麼冷酷無情,彷佛不如此,就會受到更嚴重的屈辱。

  這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和她單獨在一起了。當然,如果我有意,是不難造成這種機會的,可是我不想這麼做——毋寧說我四時都有那種願望,只不過是奮力地抑制著它罷了。我為什麼需要那樣的機會呢?我曉得那樣的機會可以慰藉我,但我更知道那只是暫時的,事後我將更悵惘,更痛苦。

  在事務室裡,例如職員朝會、夕會等場合,我沒敢再看她。我知道她倒是常常看守著我,從不放鬆我的一舉一動。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裝得冷淡。自覺內心在為自己的這種不由自主的行動——其實我多麼想看她,多麼想和她交談幾句,那怕是無關痛癢的片言只句也好,而內心淌血流淚,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啊……愛人的人,是世上最不幸的!

  在這種痛苦當中,我還時常禁不住地揣摩她的心意。她已猜著了我在愛她,那麼她是否愛我?是不是因為她有不能愛我的那麼些鐵樣的理由,所以不敢表露出來?

  她曾不只一次地說過: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

  還說過:但願能告訴你我想說的話。

  還有,她不時都在看守著我的一舉一動,而她的眼光裡充滿著深情和關切。

  把這些事實綜合起來,是不是能達成一個結論呢?也許她也愛著我……這想法可以暫時給我慰藉,但它卻有如天上的電光,一閃即逝,緊接著而來的是:愛你又怎樣?你有辦法嗎?難道兩人私奔?在這海島上你們插翅難飛,而且沒有一條生路。

  於是我心便絕叫:「啊!我恨這世間!我恨世上所有的丈夫!我恨社會上每一個人!」

  為了這痛苦,除了盡可能離開事務室,和小學生們玩樂以外,不得不呆在事務室裡時,我還採取了一些別的行動,例如跟我那「美麗的芳鄰」搭訕,或找劉培元和竹田尚義談談。

  「美麗的芳鄰」仍然美麗,妖豔而近乎風騷。雖然她很忙,常常在晚上到附近村鎮去參加藝能挺身隊的演出,沒有演出時也得為元旦的擴大演出而指導新的節目,可是她仍然興致好,一談起來那嬌裡嬌氣的聲音便響徹整個事務室。

  晚上,我多半跟女生們玩,偶爾也去看看簡尚義,他也來找過我一兩次。我比較地喜歡和葉振剛談,可是為了他在準備考試,沒敢多去打擾。日子便在這種表面上平靜無波,而在我個人的內心裡卻無時無刻地有著痛苦的惡蛇在啃齧的情況下過著。

  日子雖然平靜無波,但倒也發生了幾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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