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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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他們是預定他一畢業就結婚的,可是正在籌備婚禮時,他竟又被征了。本來,他和她也可以和許多人一樣,在入伍前夕結婚的,可是他不同意。他說他一定會回來娶她。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她的幸福著想,才不願結婚。如果那時結了婚,倒也罷了。他,可憐的他,在被遣往南洋故途中就沉船死了。」 「她沒有再表現出悲傷。她只是默默地過著日子,只有在深夜人靜後才偷偷哭泣。她知道那是命運,沒有一個人可以逃得了它的掌握。她也認為她是不能再愛任何人了。愛了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會使他發生不幸。她決心終生不嫁,為小學生們獻出一切。可是,那時人丁的缺乏已形成嚴重的威脅,大家都說人們應該早婚,多育多產也就是報國之道。於是她連這麼一個可憐的決心都不能貫徹了,否則她將要挨鄉人們的白眼,在學校裡的職位都可能保不住。」 「她只有結婚了。那時剛有人來提親,對方在遙遠的地方。這倒好了,到那遙遠遙遠的地方去,把過去的一切埋葬在心底深處,到那陌生的地方,投向一個陌生人的懷抱,一了百了。她不再愛任何人,也不敢愛。好在愛並不就是一切,沒有愛,人照樣可以活下去的……」 「現在,她的丈夫也出征了,而且已快兩年,但是他一直安好無恙,目前在北部支那的一個大都市,看來很安全。這恰好證明了她的想法是對的,因為她對他一點也沒有愛情,所以不會發生不幸。她常常想,如果她在那短暫的結婚生活期間對他萌生了愛,那麼他一定不可能活下去的,不是他就是她,必定有一個人遭遇不幸。這就是她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了。」 「我的故事完了。」她說罷在原位落座。 我看到她的眼神澄清了許多,心情也頗為平靜的樣子,好像她所說的故事是別人的,與她毫無干係。可是我曉得那是她自己的。原來她竟有過這麼令人黯然的愛情經歷,在她眉宇間經常蘊藏著的一股憂傷,原來也是有原因的。對她的為人,性情,我總算有了個較為清晰的瞭解了。 那麼她說這故事的真意又在那兒呢?她定是在告訴我,她已無意也不能愛任何一個人了,因為她深怕再看見自己所愛的人遭逢不幸。換言之——噢,我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先前自己所不敢面對的事實——她已感覺出我對她的愛意,而她是無意,也不能接受它!雖然她沒有明確地表示,可是已經在言語間顯露出來。她把我的痛苦猜測為是我對她萌生了愛,卻因客觀條件不允許我有所表白,因此為了那「絕望的愛」而痛苦煩悶。同時,她的話另有一個含義,那就是她怕我莽撞地對她表示出來,使彼此都陷入下不了臺的尷尬局面,所以為了預先防止我的表白而表明她不能也無意愛任何人。她甚至讓我表白的機會都不給——想到此,一種屈辱感襲上來,使我幾乎坐不下去了。 然而,我總算還有理智,我想到那樣反倒好些。的確好些,萬一有什麼事物觸動了我,使我不顧一切地向她傾吐了愛,豈不糟糕?無論如何,也不管她有沒有過那樣的過去,她都是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的愛。這個樣子先就無形中把我的意念壓抑下去,對我對她,都可算是適得其宜的安排,我不但不必感到屈辱,反而應該感謝她才對呀。 但是,這一切經過還有另一個意義,那就是她絕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的愛。「絕望的愛」已成了無可動搖的鐵的事實。這一點,我雖然早就明白,可是如今碰到事實了,再也沒有容我有心存僥倖的餘地。她沒有猜中我的痛苦的原因,可是她卻布下了陷阱,我已不偏不倚地掉進去,以後我將要為我那「絕望的愛」而痛苦了!換句話來說,她也正好說中了我此刻的痛苦,再也無法擺脫了。 她似乎早看出我的心情,表情變得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她看著我,這回輪到我低下頭去。她說:「我可真是個老太婆了,說話總是囉囉蘇蘇的,反反復覆的,可是……你一定得聽我的,你那麼年輕,痛苦總歸會過去的,也能找到幸福的。」 我感覺出她是在竭力安慰我,甚至還不惜說出自己是老太婆,可是這口氣,不是明明把我當做為了愛她而痛苦的嗎?我很想反駁她,我的內心已在嘶叫著:「我才不會愛你啊!我才不會希罕你這老太婆啊!」可是我不能夠,她是那樣純潔,那樣深情,我又怎能忍心傷她的心呢? 「你是一個最可愛的青年,我很喜歡和你接近。你有光明的前途,我也相信你有天才,將來一定了不起,神一定會保佑你的。」 我真不想聽,我成了什麼啊!可是我仍禁不住地連連點頭。我抗不過她的魔力,我只有馴若羔羊,聽她哄孩子般的哄我,我灑下了幾滴辛酸的淚水。 「不談這些了。我們談談別的。你吃啊。」 「好的。」我這只馴羊竟不知恥地抬起了頭看著她說:「我要把這些全部吃光。」 「啊,你怎麼哭?我使你傷心嗎?」 「不,」我苦笑了一下,一邊擦眼一邊掩飾地說:「你的故事使我好感動。」 「是嗎?……人生,無可如何的事真多啊,不是嗎?」 「嗯。」我把一隻「壽司」拋進嘴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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