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四八


  「你……你是有什麼痛苦的事……」

  「嗯……」

  「呵……」她吐了一口氣。

  哦,她的眼光平靜了,那好像是知道了一件秘密時的平靜,滿含柔情,也滿含憐憫。

  「人在世上,痛苦是免不了的。」她沒再看我,俯視著膝頭說:「人人都有痛苦,我有,你也有,大家都一樣。有些痛苦,我們只有忍受,等待它的過去。」

  我聽著她的話,看著她平靜的意態,自己也漸漸平靜了。她說得多麼中肯,多麼使人溫慰啊!

  「可是……」我說:「我的痛苦是永生不可磨滅的,永遠不會過去的。」

  「啊。」她吃驚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裡有迷惘之意。

  她又俯下頭去。

  「不,痛苦終歸要過去的。你這麼年輕,很容易找到幸福的。」

  現在我發現她的話不再和我的意思吻合了。是的,她不可能知道我的痛苦是什麼樣的,固然痛苦是痛苦,這一點她是猜著了,可是她到底以為我的痛苦是怎樣的呢?此刻輪到我來猜她的意思了。

  她沒有抬頭,眼睛落在手裡的東西上,她正在用牛奶糖紙片折著一隻鵲。現在我必須讓她再說點什麼,否則我跟她的交談會陷入迷離的境地。可是我該怎麼說呢?怎樣才能讓她繼續說下去呢?我很著急,彷佛也起了某種熱切的期待。至於适才還那樣使我難過的痛苦自責之情,已漸漸隱沒消褪了。

  我反反復覆地琢磨她的話:「痛苦終歸要過去的……你那麼年輕,很容易找到幸福的……」我心中的痛苦,我知道那確乎是終生無法消失的,可是她所猜測的我的痛苦,可能正如她所說,終歸要過去的,那麼,這又是怎樣的痛苦呢?年輕,所以容易找到幸福,那麼,這痛苦是和幸福相對的了。這種痛苦與幸福為什麼與年輕有著那樣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的精神漸漸集中,這種旋轉的疑團也逐漸在核心形成一個形像。它似乎還沒有定型,也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教人捉摸不定。但是,我為什麼不下一個大膽的假設呢?我覺得它在我心中已十分明顯,只是我還不敢明白地向自己指出它究竟是什麼東西而已。

  「你相信我的話嗎?」她忽然抬起頭來問。

  「我……」

  「年輕人的感情總是會有些升沉的,起起伏伏的,有時我們會因了這種波動而痛苦,而幸福。可是,不論痛苦或是幸福,卻都沒有所謂終生的,也沒有絕對的。」

  「……也許我還不能理解這個道理。」我只能這樣說,不過有一點可算已明白了,我內心的痛苦與她所猜想的,的的確確是有距離的。

  「這是我的痛苦的經驗教我的。你現在就是不懂,將來也一定會懂的。」

  「你也有過痛苦嗎?」我的眼前又浮泛出那一幕幻景:一個警官在碼頭伸長著脖子等候新娘她下來了。她們彼此發現了,她就是穀清子。

  「當然有過,而且不只一次呢。」

  「啊……可是你不是很幸福嗎?」

  「幸福?才不呢。」

  「也許……」我想起她目前類似守活寡的處境說:「也許不能說十分幸福,但至少也不能算不幸吧。」

  「你以為這樣嗎?」

  「寧可說,不得不這樣以為。在現今的時代,你的不幸已不能算不幸了,因為太普遍。」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那只是表面上罷了。其實我是個不幸的人。」她又俯下臉。一抹憂鬱罩上她那秀麗的面龐。

  「你不信嗎?」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說:「我不但過去不幸,而且連追求幸福的權利都沒有。」

  「啊……?不!」我堅決地否認說:「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只不過是願意和不願意去追求罷了。」

  「這個可不對呢。」她的嘴角泛上寂寞的淺笑:「社會上有種種的義理人情,你也許還不能明白這些。但是,不能明白倒好過些。所以我說,你還年輕,痛苦終會過去,並且也很容易找到幸福。」

  「啊……」我長長吐了一口氣說:「你的話多麼艱深,我真是渾渾沌沌莫名其妙了。」

  她又一次抬頭望我。她的眼裡有股深邃的迷惘,我沒法測知它的含義。此刻,顯得太不可捉摸了。稍頃,她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子,把視線投向遙遠處。我睇視她的側臉,那挺直的鼻子從一旁看來,更顯得高貴美妙。她的眼光凝住了,陡地我發現到她的眼眶裡湧起了淚水。哦,這是怎麼回事?我更覺這個女人是不可捉摸的了。

  她似乎在忍著不使淚水溢出,又過了片刻,她用手裡的手絹按了按眼角。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她開口了,眼睛揩過後還潤濕著,她沒有移動視線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個女孩子,女學校畢業後在家鄉的一所小學當教師。她和一個同事戀愛。他和她,人人都認為是理想的一對,兩人也彼此深深地互愛著。他和她都是那樣的純潔,聯手都沒有互握過,一心要把一切快樂的事,留到結婚後。可是,也許是上天嫉恨兩人的幸福,竟把他們拆散了。他接到了召集令狀出征。並且還不到半年就在大場鎮戰死。」

  「那可憐的女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打算削髮出家,但被親人勸阻了。可是她已失去了生的意趣,幾乎成了一個機器人,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此外什麼也不能做了。」

  「過了差不多兩年,有一個返鄉渡假的大學生愛上了她,他對她是那樣深情,那樣體貼,安慰她,鼓勵她。本來已如一根枯木般的心,也就被他感動了,漸漸地,又愛上了他。笑容重新在她臉上出現,生的意義也隨之在胸憶裡復蘇。他和她仍是那樣地純摯,那樣的聖潔,於是周遭的人們也開始為他和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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