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四七


  「來過不只一次了。以前我在離這不遠處的松林國校呆過一年多,那時就來過好幾次了。」

  「哦,原來是這樣。」

  「不過我到大河也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再來過。」

  「在松林以前呢?」

  「在內地。」

  「那麼,你到臺灣還不久啊。」

  「是的,還不到三年。」

  「你跟誰來?一家人都來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我啞然。

  「嗯……只有一個人。我是來臺灣結婚的。」

  「啊……」

  這種情形是常見的,日本男子好像不容易在臺灣找到結婚物件,所以常有人從故鄉迎娶妻室。那麼,她的他是回去娶的呢?或者像許多日本人那樣,委託故里的親人物色,把新娘乎遣到臺灣來成婚?我聽到過這類的笑話,據說以前駐在五寮的一個日人警官就是委託內地的親人辦的。新娘抵台之期,他到基隆去接,沉不住氣的他,竟忘了把照片帶去,害得他每見船上下來了沒有伴的年輕女人就上前去「請問芳名」,問了六、七個都遭了白眼,最後好不容易才找著了新娘子。好在他還記得新娘的名字,不然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穀清子是否也是這個樣子成婚的呢?我很想問,可是太不好意思了,那樣未免太不禮貌,而且把她比擬成笑話裡的人物,實在也不成話。想到這兒,我忽然想起那個幸運兒在基隆港口迎接到這麼美的新娘時的心情,禁不住有股濃烈的醋意襲上來。我只曉得他也是位警官,出征已二年了,到底是怎麼個人物呢?

  「你覺得很意外嗎?」她看我默然便又問。

  「嗯……有一點。」

  「不談這些了。我們再走走,那邊還有好地方。」

  我們又起身向前走去。樹木仍然很多,地面高低不平,不過有一條用石板鋪成的可容兩人並肩而走的路。石縫裡長出很多青草,路兩旁雜草長得很茂盛。

  走了約兩百公尺遠,前面出現了一個低窪的平地,好像是花園,不過雜草蔓生,沒有一朵花,平地盡頭有個很奇怪的建築物,上端有座小塔,下面是長方形的水泥房子,前面沒有廊子,也沒有柱子,連窗戶都只是左右各一個,而且小得只有一尺見方。

  「真是個奇妙的房子。」我說。

  「那是納骨堂。」

  「哦……」我又吃了一驚。

  「光明寺有些信徒要把先人的遺骨送來這兒的。那屋頂上面眺望也很不錯呢。」

  「可以上去嗎?」

  「有梯子。」

  現在我看清了,屋頂上左右都各有涼亭,一邊有只鼓,另一邊則空無一物,只有幾個石凳。到了上面,果然眺望很好,不過還比不上先前那所涼亭,因為前面有不少樹木遮住視野。我們在一邊的亭子裡坐下。她表示該吃點心了。她從那個草袋裡取出了些食品,有她親手做的「海苔壽司」,此外,有一個罐頭牛肉和罐頭橘子,外加一包牛奶糖和一小盒餅乾。這些東西,除了「壽司」裡的飯,都是我所絕對無法弄到的。

  我道了謝,她表示為了酬慰我的辛勞,這些東西實在太貧乏了,客套了一陣子,我們開始吃了。

  「藝能挺身隊看了嗎?」她問。

  「看了。」我心中一怔。

  「怎樣?好看嗎?」

  我想起了那酒醉中看到的幾個片斷的記憶。雖然次日晚上——也就是昨晚我曾從頭到尾看完,可是不曉得怎麼,頭一晚的情景竟先浮上腦際。連帶地,我想起那晚自己所做的可悲可恥卑劣的事來。

  「唔……很不錯。」

  我好不容易迸出這幾字,可是心中的痛苦自責又抬頭了。我是不配跟清子在一起的,她是這麼聖潔,這麼崇高,而我竟是充滿獸性的污濁卑下的人物。我真願意有什麼力量使我就地化成一縷煙消失。

  「藤田桑的舞跳得真好哇。」她又說。

  「嗯……太好了。」

  「那個話劇也動人,『啊!瓦達康納爾』,題目就很引人,我都流了眼淚。」

  我在酒醉時看到的,幾個兵士倒下去大呼「萬歲」的情景浮上來了,接著又是那些……啊!我沒法拂拭它——那個可恨的劣行,我終生不能擺脫它了,它會跟著我,肯噬我的心,永遠不放過我……我再也沒法挺住脖子了。

  「嗯……很,很好。」我喉嚨發幹了。

  「呀,你怎麼啦?」她關心地問。她的溫情的話,關切的語氣,更使我難受。我是不配她這樣的。

  「不……」

  「不舒服嗎?」

  「沒什麼。」

  「臉色很不好哇。」

  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看著她,「我是個卑污的人,不值得你這樣關注的,我應該被打進地獄裡去受苦的」——我幾乎這樣說,可是我說不出來。這時,我忽然察覺到她的臉色也倏然而變。我看著她的眼珠子,我從來沒有這麼看過她,可是這時的我,只有一個意念——別問我為什麼,如果要我說出來,我寧願跳樓,讓我自己粉身碎骨,別問我,永遠別理我——我的這熱切的意念是那樣強烈,那樣洶湧,使得我幾乎發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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