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四六


  我不曉得到底是那蠢動的東西引出了這些記憶呢,或者是這些記憶觸發了那心情裡蠢動的東西,可是不管如何,我已被虜住了,被那欲潮沖走了。

  我輕輕地爬起來,朝著鄰房一步步地爬。我的血在狂奔,我的心在狂跳。我爬了一步就停住了。不行!不行!有人在向我粗暴地說著。可是那股潮流還是把我向前沖。停了又爬,爬了又停,不知不覺已爬到嬌妹的枕前,那兩雙大腿在招引著我,我還沒發現到她的胸束得很緊,可是那隆起的肉塊是縛不住的。

  我的手伸出去了,落在那微隆的凸起上面。我感覺到它是平的,不過仍是繃緊的。原來她束得那樣緊。突然,她翻了身,我忙縮回了手,往後踅回去。我的心幾乎跳出口來。我躺著,彷佛渾身給澆了冷水一般,抖了一陣子。

  啊!你幹了什麼事?你!你……萬一她醒了,你將何以自處?你是個卑賤的人!你是鄙汙的人!你是個穢濁的人!你還是一個先生呢!

  我體內那蠢動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全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自我譴責。是的,我幹了糟糕透頂的事。我是個卑鄙的人,污穢的人。我的人格破產了,我沒有資格為人師表,我罪該萬死……

  我幾乎呆不下去了。我很想奔出去,跳進那大嵙崁溪裡洗濯自己的污點。我要跑在河灘的亂石堆上懺悔求饒。縱使溪水忽漲,葬身魚腹,也是罪有應得的。

  我一直訶責著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才蒙矓入睡。

  §第十二章

  在我十八年多的生涯裡,從沒有過這麼使我擔心會不會下雨的一天。那是我和穀清子要到光明寺去郊遊的一天。我彷佛回到好些年前的小學時期為了遠足的一天而憂喜參半,連覺都不能好好睡了。

  它所以使我擔心,期待,當然是有原因的。一連串的緊張行事都過去了,而在可預見的將來,並沒有足以教我擔心的任何事情;日來天高氣爽,山城已到了深秋的季節,也正是最適宜做這一類活動的時候。

  這些雖然也算是理由,不過最重要的,卻是此行將只有我和穀清子兩人。山川教頭一開始就表示沒有這種興趣,還希望我們年輕人結夥去痛快地玩玩;藤田節子本來也決定參加的,可是一連兩夜的「藝能挺身隊」表演下來,深受觀眾歡迎,所以主持人郡守下令利用禮拜天到那另一個大鎮靈川去表演,以後還要陸續到郡內各地公演,這一來她就無法參加郊遊了。

  不曉得是怎麼傳開來的,校內同事中似乎有不少人知道我要和穀清子去郊遊,如劉培元就曾問過我是不是真的。我坦白承認。他向來就是喜歡開玩笑的,可是這回他只說:「那一定有趣吧,跟古典美人同行,真是豔福不淺呢。」言下一點也沒有猜疑,也沒有警告之意。這表示我和穀清子同遊是一點不成問題的。也可以說,年齡的差異、不同種族、她是有夫之婦,而且又是榮譽的出征軍人之妻——這幾項事實成了掩體,替我遮去了閒言閒語。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使我的欣悅和幸福感到達頂點。八點半,我準時來到她的宿舍。等了約莫十分鐘,她也準備好了,她穿著一身素色的和服,打上了一條水色的胸帶,在背部結成一個包袱樣的結,結正中有一朵淺紅色的花,手執一把花洋傘,腳上穿著純白「足袋」,趿著「草履」——一派純粹的日本婦女裝束。樸素中仍處處流露出嫻雅的美,尤其今天她加意把面部修飾了一番,嘴唇也較往常紅了些,清麗脫俗,真是名副其實的日本古典美人。

  我呢?光頭無帽,上身是白襯衣,下身是父親給我的唯一的黑色嗶嘰長褲,腳上也是唯一的黑色豬皮皮鞋。我這褲和鞋,在平常是要被目為奢侈品的。儘管如此,跟穀清子比較,仍然顯得寒傖之極,但我沒有法子,這是我最上等的服裝了。

  我提著一雙穀清子準備好的草袋子,跟她並肩出門。她的婆婆送到燈籠樹叢籬笆的大門外。我們出到校庭,走出後門,沿公園的碎石馬路走去。盡頭是石階坡路,彎來拐去地走下,就來到大嵙崁溪邊的大馬路了。再朝西走約二百公尺便是吊橋。這也是大河鎮跟外界的唯一交通孔道,巴士與行人來往不絕。

  我們邊走邊談。走到橋上每有車經過,橋便微微搖盪。朝下一望,溪水清澈,溪的大小石頭,粒粒可數,還可看見小魚在石隙間追逐,時而閃現白色的魚肚子。

  這麼好的伴侶,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景致,我真禁不住自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們走得很慢,在橋上就停了好幾次,每次我都指點看到的魚給她看,她也每次都停下來,跟我挨得近近地,追尋那水裡時隱時現飄忽不定的小魚。有時她發現了一條魚,也會喜不自勝地指點給我看。

  過完了橋,再在馬路上走約三百公尺遠就到山腳的石階路了。我走在前,她跟在後,向那用一塊塊石頭鋪成的陡坡上爬去。這段坡路相當長,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喘口氣。約半小時也就到目的地了。

  這兒辟成一所公園,園內樹木很多,只是人們在「戰時禮制」下,根本無心郊遊,所以不見一個遊人,園內也就無人整理,荒草沒脛,有一股荒涼衰敗的氣息。不過眺望是很好的。腳下呈著藍色的清溪蜿蜒伸開去,沒入遠處山腳下,溪上那座吊橋橫跨在清流之上。對岸上的大河街市盡收眼底。陽光清麗,空氣澄明,而對這美景,加上佳人在身邊,我幾乎陶醉了。

  公園的入口不遠處有一所涼亭,我們就在那兒休息了片刻。我是初次來到的,我一直不曉得有這麼好的地方,便問她:「你以前到過這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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