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四五


  另一個場景是這樣的:

  前面是一大堆的人群,黑壓壓一片。正面遠處有一個戲棚樣的舞臺。幾個兵士在臺上,有的坐,有的躺。忽然一陣機槍掃射聲。一個兵士猛地跳起來,手抓半空,一聲絕叫:「天皇陛下萬歲!」

  一個倒下,接著又有一個跳起,倒下。

  「大日本帝國萬歲!」

  另一個景,似乎隔不到幾分鐘的時候。

  一邊是一群兵士荷槍背著背囊,揚手搖搖;另一邊是一群女人,服裝很奇異,下身綴著草和樹葉,頭上帶著綴花的草圈兒,也在揚手搖,似乎在告別,幕徐徐落下。擴大機傳出聲音:「話劇『啊!瓜達康納爾』完了。下一個節目是舞蹈『支那之夜』,由藤田節子桑演出。」

  哦?藤田節子!我渾身一顫,似乎清醒了些,眼前也突然清晰起來。立即,那熟悉的曲子響過來了,幕也徐徐開啟。前奏甫畢,一個女人踏著舞步上場。那女人穿著一身姑娘服(即旗袍),手執一把摺扇,後頭挽個發。哦!那曲線,那瑩滿的胴體。沒錯兒,那正是「美麗的芳鄰」藤田節子。

  那舞步是那樣輕靈,快捷;那姿態是那樣溫婉,優美;還有那我所熟悉的豔豔的笑。這笑藉助了脂粉的力量,顯得越發動人,越發醉人……然後,她隱去了,換來了一陣久久不絕的掌聲。

  下麵是另一個場景:

  我一個人踽踽獨行。我認不出這是什麼地方,看來是很熟悉的,可是我想不出到底是哪兒。又走了一會兒,忽然我明白過來了,這兒是宿舍區,我正來到燈籠花樹叢的籬巴邊,仰首一望,兩棵檳榔樹矗立在那兒。哦,這是穀清子的宿舍。

  「穀……清……子……」

  「清……子……桑……」

  我低低地呼喚。立即心一楞。噢!周遭這麼靜,怎麼可以這樣呼喚呢?要是給人家聽到,要是給她聽到,那怎麼辦?我的腦子裡起了一個幻覺,她答了一聲,出來開門了,我怎麼辦?只有逃、逃、逃。好在這不是真的,我放下了心。

  我蹲下來,用雙手劃開了樹葉。星光朦朧下,那幢古老的矮房子就在眼前。沒有燈光。一定是睡了。也許現在時候已不早了。

  我起身。一股悵悵然的感覺襲上來,我傷感得幾乎想哭。啊!我多麼想看看她,那怕是匆促的一瞥也好。或者,就算看不見她吧,那麼就一個咳嗽也好,讓我聽聽從她身子裡發出來的聲音。我傾耳細聽,只有血潮快速的奔騰聲咚咚地響著。

  我離開那個地方,茫茫然地向前彳亍。我的身體內有一個東西在蠢動。它牽動了我的每一個細胞。它是那樣不可抗拒,那樣強勁有力,就好像是一股怒吼的濁流,我已陷身其中,再也無法自拔。我被沖走了。我看到岸上裸露著上身的穀清子。兩隻豐碩的乳峰靜靜地擺在那兒。我拼命地劃水洇向她。可是越是努力,我和她的距離越遠。「穀……」我幾乎叫出來。

  接著換上了藤田節子那妖媚的豔笑。她那嬌裡嬌氣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著:「陸桑,你真是個天才……」,「得喝三杯呢。三杯!」她穿上了「姑娘服」,那豐滿玲瓏的曲線在我眼前幌動著。我又拼命向她泅去。她還是越離越遠,終於不見了。

  最後上來的是一個女人。她在我的懷抱裡。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麼跟女人的身子接近過。那股香味在鼻子裡復蘇過來,我又幾乎窒息了。我的嘴唇碰上了吹綿綿的東西。那是……那是女人的嘴唇。我跟女人Kiss了!

  我一驚,忽然發覺到自己已經回到宿舍了。正廳的那個大鐘指著十一點半。哦,快半夜了呢……

  我上到自己的房間。立即,另一個房間的景象映進我的眼簾。紙門洞開,美蓮和兩個五寮來的女生王氏粉、嬌妹三個人並排頭朝我這邊睡著。美蓮在左,王氏粉居中,右邊的嬌妹把被子踢開了,露出兩條大腿。王氏粉把一隻腿伸出,架在嬌妹腿上。

  糟!我該替她們把被子蓋上的。我清醒了許多,認為那是應該的,便輕輕跨過去,替她們蓋好。我心情很騷動,可是我把自己控制著。回到自己房間,脫去上衣褲,趕快竄進美蓮替我攤好的鋪蓋。

  躺下還不到兩分鐘,我覺得渾身燥熱,便把被子掀開。腦筋又似清醒又似渾沌。血潮咚咚地敲響著後腦,彷佛戶外馬路上有人在使勁敲擊大鼓。

  我體內的那個東西又開始蠢動了。每個細胞都快要爆裂開來似的,不停地翻騰。裸露的兩隻乳峰,媚人的豔笑,誘惑性的曲線,嘴唇上的感覺……還有,很久以前壓在我膝頭上的嫦娥的胸脯……

  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宿舍又來了三四個女學生,加上美蓮、王氏粉、莊氏嬌妹,一共是七個女孩子。她們要玩捉迷藏,嫦娥那小妮子把我也拉進去了。猜拳後我當了鬼,嫦娥用一條布巾把我的眼睛蓋住了。捉了老半天,嫦娥被我捉住了。她在我雙手裡掙扎,無意間我竟抱住了她的胸,手掌正好壓在她那小小的凸起上面。那是一剎那間的事,可是在我手掌的觸覺裡留下令我心悸的印象。它是尖而緊繃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觸到的女人乳峰。我雖然怦然心動,而她卻根本沒當一回事。

  隔了不多久,嫦娥又給捉到了。我躲在房間一角坐在塌塌米上,我竟在私下期待著她會摸索過來。我這期待終於實現了,她雙手半舉,左摸右摸地挨過來。我低頭想走,但已遲了。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嗎?正在我慶倖時,她的指尖碰到我的頭,立即她就伸開臂膀抱過來。我的顏不偏不倚地被抱在懷裡。我的額角正好按在她的胸板上。又是那個尖而繃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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