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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竹田成了眾人敬酒的目標。校長還先敬了他,大山也敬了他,其他的同事更不用說了。我和劉培元、葉振剛、李添丁等人在一桌,都是較年輕的。竹田被拉到上桌去,年輕人當中只有他不在同一桌。出乎意外,同桌諸人竟也把我當做靶子來攻了。

  那是由藤田節子發動的。開宴後菜才上了三四道,她就捧著酒瓶朝我走過來。

  「陸先生。真辛苦了,所以我特地來敬你。得喝三杯呀,不是嗎?」

  她說得那麼嬌聲嬌氣,聲音又那麼高晶,配上那燦然如花的美豔笑容,贏得同桌的人大聲歡呼了一陣子。

  「啊!我……不敢當,不敢當。」我一定臉紅了,結結巴巴地,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劉坐在我身邊,冷不防狠狠地揍了我一拳。

  「婆婆媽媽的!男子漢就得痛快地喝!」

  「喝!」

  「三杯!」

  大家都嚷起來了,我沒法,只好喝下。喝了一杯,她就為我斟一杯,一共喝了三杯。

  「謝謝你。」

  「你是天才,應該再喝三杯。」藤田還不肯放鬆。

  「不,不,不行了。再喝晚上就不能看你的表演了。」我這算是幽默了她一下,因為晚上是「藝能挺身隊」公演的第一天。

  「你真壞!好吧,因為我得走了,這重播過你,下次可不行呢。」

  她說著轉身就走,劉培元叫住了她。

  「呀,藤田桑,我們就不敬嗎?」

  「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了,下次吧。」

  她翩然走了,可是留給了我無窮的後患。首先劉向我開火了。

  「來,陸桑,有女先生來敬酒,真是破天荒,這是你的光榮,知道嗎?三杯!」

  「一杯吧。」我著慌了。

  「本來是要六杯的,因為我還要祝賀你的話劇得了獎。可是合併起來三杯好了。」

  我知道劉的話劇落在我下面,所以小心地說:「那不值得祝賀的,因為我真是糊裡糊塗幹的,怎麼得了獎,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謙遜。藤田桑也說過你是天才嘛。三杯!」

  我只有照幹。接著同桌的人都把火力集中過來了。我是資歷最淺的一個,大家都是我的前輩,如何能推辭呢?只得一杯又一杯地硬往嘴裡沖下去。

  以後,竹田過來向大家道謝,我又喝了一杯,校長也來慰勞大家,大家跟蹤而至,山川教頭也幌著腦袋過來。末了,座席紊亂了,再也不曉得哪個地方是誰的座位了。你來我去的。猜日本拳的聲音也從兩三處揚起來。

  女同事們不知在什麼時候走光了,男同事們都在大吵特吵,大家鬧做一團。平時顯得那麼嚴謹的校長,竟也唱起歌來。工友被打發去「賣捌所」拿酒去了,菜也吃得一乾二淨,可是誰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更起勁了。

  我一定是醉了。已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離開學校的。以後的行動成了被剪得一塌糊塗的電影,只有片片斷斷的幾個場面,它們是不連貫的,甚至那一個先那一個後也都沒法搞清楚。

  有一個場景是這樣的:不曉得是什麼地方,燈光很陰暗,有股黴味,一張圓桌加上幾隻圓凳子,還有一張臺灣式眠床。眠床很夠氣派,三面鑲著花紋鏡子,帳子繡著一對鴛鴦和牡丹花。床沿坐著幾個人:古田亮一、李添丁、山川教頭、竹田尚義;圍著圓桌而坐的,我以外還有劉培元、葉振剛、中原重夫、川村彌太郎。家長會長大山亨也在房內。哦!他在幹什麼啊?他抱著一個女人在跳舞。那是什麼舞?天哪!他只是摟著女人一股勁兒地在扭腰肢,踉踉蹌蹌的,最後把女人壓在牆上了,還在扭著。爆笑聲一陣一陣地揚起。那女孩身材很小,相形之下高頭大馬的大山亨顯得更高大,大得可怕,高得驚人。陡地,一陣惻隱之情在我腦子裡掠過。

  同場的另一景:「喂,陸桑!」

  大山亨攫住了我。他的另一手拖住那個女孩子。

  「你抱過女人嗎?沒有吧,對吧……說呀。」

  「我?……」

  「來!」

  他拖住我,他的力氣大得駭人,我彷佛被一隻非洲密林裡的歐蘭鳥丹攫住了,只有任他擺佈。我的雙手被抓起來纏在女人的胴體上,女人的手纏住了我的頭脖。我喘不過氣來,一股撲鼻的奇異氣味使我幾乎嗆住了。

  「Kiss!Kiss!快呀!」

  大山的大巴掌按在我腦後。女人的面孔忽然擴大了,遮住了我的視界,次一剎那,我的鼻子給什麼壓住了。嘴唇也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

  「哇哈哈……」

  「哇哈哈……」

  一陣爆裂哄笑使我清醒了,我側開了臉,放鬆了手。

  「哇哈……」

  「哇哈……」

  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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