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四二


  愛,在某些場合似乎是不容易傳達給對方的。面對著她,我總會低下頭,授受東西時,我的手總要不自主地微微顫抖。她則相反;關心,但冷靜;熱誠,但安定。我常想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才能這樣。我希望她知道我愛她,卻一面又深怕她知道。我痛恨她的遲鈍,但一面也希望她永遠遲鈍。

  「絕望的愛」!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絕望的愛」了。劉培元所用以抨擊竹田尚義與葉振剛兩人的愛情的這個詞,豈不就是我的寫照嗎?好在劉培元不曉得我愛穀清子,不然的話……噢!我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但願它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永遠沒有人曉得,也永遠沒有人察覺。

  這時,我看到有人影幌動,便把眼光投向窗外。禮堂有人走動,好像是早到的觀眾開始到校了。陡地,我心中起了一種莫明的預感,彷佛到夜場開鑼以前是某種絕好的機會,這一段時間過了,我就永遠不能看到她了。也許她會來找我……

  「穀……清……子……」

  「清……子……桑……」

  我又一連地呼喚她,並凝神地看著從事務室通到這一棟校舍的走廊。

  哦!那是她!我看見她了,沒錯!那是她,她竟聽見了我的靈魂的呼喊!她正在走廊上走著。我的心猛然跳起來,那走廊盡頭是廁所,連接著另一棟校舍。她是要來看我嗎?或者是如廁?她一定是為了找我的。期待使得我幾乎無法靜坐下去。我想大跑大跳一陣子。

  穀清子從視界消失了。我在算計著:現在,她拐了彎,踏進我這一棟校舍的走廊了;現在正走上山川教頭的教室前了。我凝神細聽。哦,沒有腳步聲。我再聽。還是沒有。她一定是到廁所去了。她不是來找我的。我覺得好像體腔內臟五臟六腑忽然給挖去了,渾身起了一陣軟弱無力的感覺,幾乎癱瘓下去。

  她怎麼會來找我?不可能有什麼事的,根本她就不曉得我在這兒嘛,我安慰自己。這一來,我就稍為冷靜下來了。對啦,你不能期望人家會來看你。不錯,她關心你,對你也說得上親近,可是那算得了什麼?你獨力承擔了話劇的指導,你送她食物。你看,她怎能對你冷漠?那是正常的交易行為,你來我去,其間並無感情成份滲雜在內,如有,那也只不過是人情而已。或許,她在心中對你抱著成見,你是臺灣人,支那人的後裔,張柯洛小子(日本人稱呼中國人的眢言),黃口小兒……

  別再想那麼多了,我告訴自己,還是到外頭走走,冷冷腦筋,透透空氣吧。正當我起身打算走出去時,腳步聲響過來了。那是膠底鞋的細碎足音。我認得它,它是穀清子的!霎時間,我腦子裡的雜念全給一股血潮沖得一乾二淨了。

  她走到窗邊時側過臉來。我稍為挪動上身,把自己移到電燈光照射到的地方。

  「啊……陸先生,你在這兒。」她走到門口站住,說:「躲著幹什麼啊。」

  她的聲浪溫水也似地浸潤我的整個身子。立時間我又變得幸福了!

  「沒什麼……」我囁嚅地說。

  她會進來嗎?或者會拉我出去?我渾身都為一個期盼而微顫起來。

  哦,她進來了!一陣香味輕輕地湧過來,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真是個怪人,獨個兒躲在這樣的地方。」

  「我……」

  「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有……我只是……只是想想東西……」

  「有什麼好想的?第三名,不滿意嗎?」

  「哪兒的話,已經是太過份了。」

  「不,一點也不過份。不過,真好哇,你的辛苦算是有了代價啦。」

  「托你的福。其實你的功勞占了大半。」

  「這話錯了。」

  她在我對面的一張課椅上坐下,禮堂的燈光照在她側臉上。臉的一半罩在陰影下,襯托出雕刻般的面型。我在暗影裡,可以肆意地看她,盡情地看她。此刻的她,我覺得有神像般的聖潔,名畫般的端麗。

  「再一會兒,一個月多來的辛勞就結束了。你真辛苦了,一定很累了吧?」

  「不……」

  她是這麼溫柔,這麼深情,她的話使我滿心溫慰,可也使我心如刀割,我幾乎不能自持了。「剛才你走了以後,山川教頭來問我,你到哪兒去了。他說你為我們四年級掙來了榮譽,他也很高興的。」

  「呵……」

  「我想,事情完了,我們同年級的四個人到哪兒去玩玩,算是慰勞慰勞。」

  「四個人?」

  「嗯,我們四年級的四個人。」

  「我還有青年煉成,恐怕沒有工夫呢。」

  「我是說通通完了以後。檢閱是後天嘛。」

  這是多麼好的提議,可是我不能馬上同意,只因那「四個人」,為什麼不是「兩個人」呢?

  「可是……」

  「我來計畫好了。地點就光明寺好了。光明寺到過嗎?」

  「我……沒有。」

  「我同山川先生和藤田先生商量一下,決定了再告訴你。那兒風景很好的。」

  我不敢表示意見。說不,非所願;說行,跟山川那老頭兒和藤田那妖婦,我又怎能同意呢?「你是客人,只管去好了,其他,我會打算。就預定下個禮拜天好了。三號檢閱,隔一天就是禮拜了。好吧。」

  「唔……」

  「好了,別躲在這兒,怪悶人的。學生們大概也來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呢。」

  這時我才注意到外面已有很多的人影在幌動了。看看表,距離晚上開幕只有十多分鐘。

  穀清子走了。我跟到門口,那股香味撲上我的面孔,我不由得站住。為了多吸一些她的香味和她呼出來的氣息,我良久良久都沒有移動身子,注視著她那靜靜地移去的背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