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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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先生,恭喜你啊!真好,不是嗎?」 我覺得她的聲音太高昂太放肆,不由得臉紅了。 「哪裡哪裡,謝謝你。」 「我沒說錯,不是嗎?我早覺得它不錯,我投了你一票。」 「那真感謝了。託福託福。」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你一定有天才,文學修養真了不起。不是嗎,谷先生?」 我更臉紅了。穀清子仍然維持著先前的笑容,同意似地沖藤田、又沖我點點頭。 「哎哎,別這麼說了,我真不曉得怎麼回答啊!」好容易地說了這些就逃避似地溜了出來。到哪兒去呢?天色已快暗下來了,離夜場開演幾乎還有一個鐘頭之久。到公園嗎?似乎有些不願。找竹田或劉培元去吧?又好像沒什麼意思。我忽然發現了內心的希冀,啊!我是在盼望著能和谷青子談談哪…… 「穀……清……子……」 我偷偷地細聲地呼喚她。我怕人聽到,趕忙左右看看。周遭沒有一個人。我再呼了幾次。就到教室裡去吧,躲在那兒便不會被任何人看到,如果她來看我,就不致於受到別人的干擾了。穀……清……子……她會來嗎? 教室裡很陰暗,禮堂的燈光透過窗子射進來,在教室的牆壁上映出動搖的樹影。可是此刻我愛寂寞,我愛孤獨,除了穀清子一個人以外,我誰也不想見,不想談。我寧願守著這份孤獨,在想像裡跟穀清子在一起。她會來嗎? 「穀清子……清子桑……你會來嗎?……」我又偷偷地呼了一次。忽然,一股感傷波濤般猛襲過來,把我淹沒了。 好些天來,我就被迫承認了長久以來蟄伏在我心中的一個感情,彷佛有個小說裡的名偵探,搜集了鐵一般無可搖動無可狡賴的證據攤排在我眼前。怎樣?還不認罪嗎?怎樣?招了吧!噢,罪過罪過。我成了個待罪的羔羊,向自己說:「是的,我愛上了她!我愛上了穀清子!」 愛,在我的腦筋裡原是快樂的,幸福的;然而如今我卻發現到事實恰恰相反,愛,竟是這麼困苦,這麼艱難。當我面對現寅,承認了自己的愛以後,第一個浮上來的思想是:不能!你不能愛她!你必須把這愛之苗——其實早已抽芽成蔭了——斬草除根! 我所熟悉的,常常說給自己聽的理由彈簧般地朝我的心彈下去。她是日本人;她比我年長;她是人家的太太,而且還是出征軍人的。我能把這樣一個女人當做愛的對象嗎?是的,那是罪惡。且莫說對方是否接受,單單我這種愛就已經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而我有了這樣的愛,又是多麼醜惡,比一個犯了強姦罪的人更醜更惡。——那彈簧無情地打擊著我,使我無法躲避。 然而,竟是那麼奇妙,我越是想抑制它,它也就似乎來得格外強烈。每當我晚上在宿舍想著這些問題的,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投擲在那彈簧的敲擊下。但是一轉念,我又想著她想得幾乎要發狂了。有兩次,我趁著暗夜鬼魂般地摸到穀清子的宿舍邊,從那燈籠花叢籬笆外偷窺她。我是那樣不能自禁。雖然我都沒有看見她,也因怕被人看到不得不裝著偶然路過,匆匆地離開那兒,但是,我接近了她,我把她和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些——僅僅這些念頭便已教我欣慰到不能自已。 白天,在事務室裡,偶而跟她的眼光碰著了,我立即會心悸。我再不敢看她了,連用手掌掩臉從指縫偷看她,也因怕被對方察覺出來而不敢輕易一試。有時無意間手掌掩住了臉,她的面孔才在指縫間出現,我就不得不垂下手,閉上眼睛,無言地在心裡大聲疾呼,我並不是在偷看她!我沒有看她! 午飯後我多半是很快地回到校內的,她則多半午後上課前幾分鐘時才趕來。這時便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看到她了。我就出到操場上眺望她的家。兩棵檳榔樹矗立在她的屋瓦上。她在那兒!她就在那、屋頂下!那兩棵高而瘦的檳榔樹,在我竟然也有了特殊的意義。我對這無知的植物也感到莫名的親切。 自從上次在她家叨擾一頓晚餐以後,我送了兩小袋米給她,兩次合起來也不過十來斤光景,可是她是那樣地感激,她的婆婆也是那樣地感謝。看她們那跪在榻榻米上連連磕頭的樣子,我真是又心疼又欣悅。我能幫助她們,我使她們能夠飽餐好幾頓飯,竟使我自己也感動得眼角發熱了。 又有一次,母親給我送來了兩酒瓶的炒花生仁。那是美蓮的主要便當副食。我說我要送一瓶給人,她同意了,我便懷著莫名地跳動的心送到穀清子的家裡。那時花生仁已是奢侈品,一粒賣到一分錢,算起來十一粒便可換到一包「曙牌」香煙,加上它不是日常生活所必需的,黑市往往是有價無貨,更顯得它的珍貴了。我曉得它是父親利用公餘之暇,在山坡地開墾種植的,每一粒都滲著父親的汗。可是我慷慨地用它來換回穀清子的幾句謝謝和笑容。 在這種情形下,我和穀清子當然是更親密了。然而我十分知道,這兒所說的親密只是友誼上的。也是因了有這種認識,所以越是親密,我也就越發痛苦。因為我和她之間橫亙著一道鴻溝,而這種親密不管增加到怎樣的程度,對那道鴻溝的消除都是無能為力的。 我在這兒必須聲明:所謂親密,當然是相對的,她和我都互相增加親密度,可是她卻萬萬不可能是因為受了我的饋贈才這樣。她更常常地表示對我的辛勞的安慰。每次我想再排練一會兒話劇,她便說我一定狠累了,該休息了。每次學生不能做好某個動作,我因而發脾氣,她便好言好語寬慰我,幫著我糾正。她還邀我去她家吃了一次便飯,也是一個禮拜六妹妹回去以後。她對我那樣關懷——噢!我不曉得還有比關懷更能促進愛的事物。然而,她的關切,她的親密,卻只有使我更痛苦,更痛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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