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三〇


  「哈!」簡倏然起立。

  「我作了這個決定,自己也很滿意。以後要偏勞你了。」

  「哈!」一個十五度的軍式鞠躬。

  那是命令,也是請托,沒有謙辭,也無需謙辭,事情便這樣決定了。我偷窺了「美麗的芳鄰」一眼。她也回轉頭看著簡,嘴角掛笑,驚異多於敬佩。一個念頭掠過我腦際:簡若真地要追「美麗的芳鄰」,可多了一種武器了,他會成功嗎?……

  散會了,馬上要開兒童晨會,但不少同事仍然趨前向簡致賀,較年長的都在勉勵他,他面孔仍然紅紅的,周旋於圍攏過來的同事群中。滿臉都是笑,頻頻地點頭,聲音仍那麼響亮,而且看來彬彬有禮,還顯得充滿活力。他可是忽然重要起來了,從此是校內第一號紅人了……我私下想道。

  讓臺灣人來擔任青年煉成主事,廁身教育界還只一個月的我是沒法知道有無他例的,不過可以想像到縱然不會沒有,也不可能太多。那麼,校長為什麼作了這種破格的決定呢?他是師範學校畢業的正牌教員,有三年多的服務經驗,年輕而有熱力——總之一句話,是適當人選。不過在我的印象裡,簡尚義是有些淺薄的,但那只不過是我個人的感覺,而淺薄與教養的深淺,與「青年煉成」是攀不上關係的啊。也許我在羡慕呢!我對自己的這些思緒有點啞然失笑的感覺。

  下午又是青年召集。校長特意出來為白木舉行了簡單的「告別式」,並介紹新主任簡尚義。白木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場演說,不外是把身體獻給天皇陛下,為「聖戰」之「完遂」而貢獻一切,希望大家做一個不愧於時代的大日本帝國青年,將來也為陛下而獻身等等的話。

  簡也上臺說了些話,雖也頗為激昂,充滿了熱與力,但仍不脫報國如何如何啦,做一個大日本帝國青年要怎樣那一套。

  因為要舉行「壯行會」,餞別白木的入伍,所以訓練提前一個鐘頭結束。

  壯行會於五點鐘開始,禮堂裡擺了四張桌。我跟劉培元、葉振剛走在一起進去就座。最後校長和白木一塊出現了,一高一矮,恰成對比,後面還跟著三個客人:一是家長會長大山亨,一是校醫竹田(原姓名簡明城),另一是我所不認識的人。劉培元告訴我那人是家長,有力者,鎮上一家大商店的老闆李金龍。

  我這是第一次參加社會上的宴會,很覺新奇而興奮。劉今天能開懷暢飲,我這才注意到禮堂一角放著一堆酒瓶,好像有一打的樣子。這倒使我驚奇了,哪來的這許多酒呢?我問了劉才曉得,原來這種場合是有所謂「特別配給」的。劉還告訴我,其實酒的缺乏只不過是表面上的,事實上鎮上的「專賣局賣捌所」(公賣局的分銷機構)裡多的是,日木人要多少便有多少,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沾不到唇而已。

  菜館的人把菜送來了,酒也給搬了上來,宴會便開始。不過還吃不到幾口,校長就起立致詞。他強調入伍是日本男兒的最高榮譽,尤其能夠參加「聖戰」更是每個皇國民所引以為最高榮譽的大事。末了,他要大家為祝日本的「武運長久」而幹三杯。

  大家都照幹不誤。

  接著白木也起立說話。他的話沒有先前向街年們說時的說教意味與火爆腔調,不過仍然慷慨激昂,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我也充分知道,目前的世局是不很樂觀的,可是皇國是不滅的,正如蒙古來襲時一樣,將有神風來助我們,只要我們皇國民每一個都拿出最大的力量,那麼,我相信『聖戰』一定可以完遂,建立成功『大東亞共榮圈』」

  「我個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不過,明天起,我也是『皇軍』的一員了。活在悠久的大義(戰時日人的口頭禪,意指為國捐軀),這是皇國男兒的本懷,我絕不打算活著回來,我的每一滴血、每一方肉都獻給陛下了。我一定要勝利,不勝利則不回來,不,皇國是不會不勝利的!」

  「最後,我感謝各位的盛情,各位在過去的歲月當中所給予我的指導與受護,我也永志心頭。」

  「天皇陛下萬歲!」白木高舉雙手大呼一聲,結束了演說。

  白木坐下了,我看著他,他忽然垂下頭,雙肩一聳一聳地抽搐起來。哦,他在哭。我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眼角發了一陣熱。我一直以為他是堅毅的,他那方形的臉和頭腦裡都是一片對天皇陛下的赤誠的,這樣的他竟然也會哭嗎?也許他自己的話感動了他自己,也許那是奔赴國難,即將欣然就義的志士悲壯的情懷所激出來的。悲壯的情懷——是的,我私下自語:那一定就是悲壯這個詞兒最恰當的闡釋了。

  這以後情形就很輕鬆了,大家盡情地吃喝,無拘無束。在食物嚴重缺乏的這當口,尤其是肉類不能輕易到手的時期,能夠有這麼一頓大魚大菜任人吃,再加上一直是少數人專利品的幾瓶酒,難怪大家都要興高采烈。每月有一個人「出征」就好了,我私下想道。

  許多人離座到上桌去向白木敬酒。劉告訴我,我也應該去跟他幹一杯。我捧著酒杯去了。第一個向白木。他向我低低頭表示謝意,我也學著人家口吻,祝他「武運長久,凱旋歸來」。我看到人家都一個一個地繞桌敬酒,所以也從校長開始,向那張桌子的每一個人都敬了一杯。我覺得這玩意兒倒也有趣。藉一杯酒,跟第一次碰面的竹田校醫和李金龍老闆認識了。

  回自己座位時,我忽然覺得腳步有些不穩定。我很快地就明白這是有些醉了。但是,噢,醉意是這麼美妙的事嗎,令人飄飄欲仙的?一切映在眼裡的東西,輪廓都有些模糊,所有響進耳朵的聲音,好像都隔了一層厚玻璃似地。回到座位,旁邊的劉培元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頭。

  「陸桑,你真是海量!」

  「哎,我好像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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