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二九


  此外,每次青年召集有了缺席人員,次日便須找到缺席青年的家去訪視。我也在這半個月中跑了兩趟。這是件很吃力的工作,要在忙中抽出工夫,又要跑那麼一大趟,都不是容易事。有些同事免不了也要把犯規的,或者缺席過多的青年揍一頓——一些日人同事多半手下不留情,我也看到過李添丁和簡尚義狠狠地摑了好多下分隊中的青年——在忙碌中,人人的心情都緊張而粗魯,因此,這種情形下打人揍人,我覺得還能叫人同情,好在青年們大多已有「認識」——實則在那個時代裡已不由人不馴服的——不見有不愉快事件發生。

  另外的三個下午,除了上兩堂課外就是練習話劇。我的劇本不到一禮拜就寫成了,為了它我著實付出不少心血。我一直沒有能找到好的材料,後來有一天忽然想到「國語」課本裡有個古代故事,很可一試。跟穀清子商量,她也認為不錯,我就把它編成劇本。一切都那麼順遂,著手後不到兩個鐘頭,一出可演約十分鐘的兒童劇本就告完成。而且還有歌唱舞蹈的場面,穀清子看過後大為興奮,著著實實地把我恭維了一場。

  很快地,我把劇本油印出來,參加表演的學生也選定。因為都是男角,所以都由我班級的學生充任角色,只有唱歌與舞蹈的場面需要女生,當然那是歸穀清子的事了。

  練習開始後算是忙上加忙了,可是很奇異地,我竟一點兒也不覺忙;相反地,我是那樣興奮,渾身幹勁。我知道那是因為忙碌刺激了我,不過我也曉得另外還有原因。那是異性的魔力,它似乎能觸發一個男孩子的成長荷爾蒙,它也好像能促使一個人的活力源源泉湧而出。

  穀清子自從看過我編的劇本後,對我的眼光改變了許多——我該補充說明一下,她向來都是客氣禮貌,溫柔嫺靜的,我從未碰到過她對任何人使過蔑視的眼光,說過半句輕浮的話。因此,我說她對我的眼光改變,只不過是我內心隱微處的一種感應而已。

  她當面說我很有文學修養。我是喜歡文學的,尤其是日本古典文學和「和歌」是我最喜歡的,但是我赴任以來從未顯露過我對這方面的知識與修養,而她竟能看出這點,縱使她只不過是隨便恭維的話,在我來說,卻是正中下懷,不免為此得意忘形而把她引為知音。

  我排練話劇時,她總是在一旁靜靜地看守著我和學生們,她輕易不肯參加意見,有時我拿一個動作來徵求她的意見,她也多半要我任意安排。只有少數幾次她表示了不同的意見,但也必待一天的練習告終,把學生放回去以後才委婉地告訴我。我深深覺得,她這個女人從頭到趾尖,一毫一發,都是女性化了的。她有母親的體貼,姊姊的深情,而且又充滿魅惑異性的溫婉嫵媚。一這兒,我用了個魅惑這略含邪味的字眼;在這種意義之下,我用這個字眼是頗不恰當的,也許那只是個人感受上的魅力,實則她的一切發散出來的,都是不顯露的,甚至還可說是隱藏的。我敢發誓,她那種古典的美色——包括外表的以及內心的,將是我畢生所無法忘懷的。

  話是這麼說,不過對於她,我仍然時時提醒自己,應牢守某種分寸。她和我不同人種,她又比我年長,而且她還是一個「名譽的出征軍人」的太太,不論從那一個角度來看,我都是不能做為一個異性來看待她的,如果也有愛,那也是同事愛,或者友愛罷了。好在我也能夠感覺出——也常常如此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對一種美助事物的喜愛,就好像一個人面對一件壙世的藝術傑作,為它而陶醉,而忘我,以致於耽溺,但歸根結蒂仍然不脫「欣賞」兩字,與異性間的愛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就在這種全校都在緊張忙碌當中,晴天霹靂般傳來了一個不尋常的消息,白木一雄接到了徵集令。

  白木之入伍,從他的年齡上而言是毫不足驚奇的,然而「令狀」卻比預期提早差不多半年發下來。加上這青年團秋季檢閱迫在眼前的當兒,他又是負責「青年煉成」的人,因此特別顯出奪義的不同尋常。

  從他接到「令狀」到出發前往臺北的第三部隊報到,其間只有五天的時光。經我赴任一個月以來的觀察,校長差不多把他看成左右手,畀以「青年煉成」的重任,在校內說得上是第一號紅人。如今他驟然要離開了,校內立即掀起了一陣熱潮,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校長會點誰繼任青年煉成主事呢?

  有幾個較有活力的年輕教師的名字都在大家的閒談中提到。例如我頭一天來校第一個接觸的中原重夫,還有高個子的古田亮一,瘦子川村彌太郎都是大家猜測中的人選,其實,這些人也都不算年輕了,至少也已是三十開外的人。這也難怪,年輕而有活力的人哪一個不是早成了「出征軍人」開往前線打「聖戰」去了呢?

  大家都認為這回可要難住那剛愎堅毅的校長了。雖然有幾位可資選擇,但畢竟都不能算十分理想,例如中原為人過於溫和,古田擔任高等科級任,職責繁重,川村類乎文弱書生,缺欠活力等等。

  白木入伍前一日職員晨會上,校長宣佈了出人意料的決定,「青年煉成」主事由簡尚義繼任。這話一經說出,幾乎每個同事都不期而然地發出了低微而迫促的驚歎。我忙回過頭看了看簡,他那平常就血色特別好的面孔上迅速地泛上了紅潮,嘴角也綻開而成為一種含有緊張與意外的不很自然的笑。我看著他。

  「簡君。」校長笑容可掬地,我看出那是信任的,也是欣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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